連續(xù)兩日的西北向跋涉,景色愈發(fā)荒涼。平坦的原野逐漸被起伏的丘陵取代,枯黃的草甸和稀疏的樹林成為主調(diào)。天氣依舊干冷,寒風刮在臉上像小刀子一樣。食物再次告罄,那點麥粒和干糧早已消耗殆盡。饑餓和疲憊如同跗骨之蛆,不斷折磨著每一個人。
熊啟背后的傷口在蘇云草藥的護理下沒有惡化,但行走間的牽拉依舊帶來陣陣疼痛。他盡量不表現(xiàn)出來,保持著警惕,引導著隊伍。按照他的吩咐,眾人更加留意地面的痕跡和遠處的動靜。
“熊哥,你看那邊!”晌午時分,負責在前方探路的趙虎突然壓低聲音,指著左前方一片枯樹林。
眾人立刻蹲下身,緊張地望去。只見林邊空地上,有十幾個人影或坐或臥,同樣衣衫襤褸,面黃肌瘦,但不同于之前遇到的流民,這些人大多帶著兵器,雖然破舊,卻隱隱保持著一種戒備的態(tài)勢。他們中間也燃著一小堆篝火,但火勢控制得很小,幾乎看不到煙。
是兵!而且看那破爛卻統(tǒng)一的號衣制式……
“是乞活軍的弟兄!”趙虎激動地差點叫出聲,被熊啟一把捂住嘴。
“別急,先看清楚?!毙軉⒌吐暤溃抗怃J利地掃視著那邊。對方大約有十五六人,看起來同樣疲憊不堪,但其中幾人眼神銳利,不時掃視四周,顯然是老兵。他們的狀態(tài)比自己這邊要好一些,至少還有力氣保持警戒。
是機會,也是風險。同樣是潰兵,為了爭奪有限的食物和生存機會,自相殘殺的事情并非不可能發(fā)生。
熊啟示意大家原地隱蔽,自己仔細觀察了片刻,確認對方?jīng)]有明顯的敵意或埋伏后,深吸一口氣,將新得來的環(huán)首刀遞給趙虎:“拿著,在這里等著。如果我招手,你們再過來。如果情況不對……帶著他們立刻往反方向跑,別回頭?!?/p>
“熊哥!”趙虎急了。
“聽命令!”熊啟語氣嚴厲,不容置疑。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最能表明身份的乞活軍破號衣,將原本的破刀插在腰后,空著雙手,緩緩地從隱蔽處站了起來,向著那片小營地走去。
他的出現(xiàn)立刻引起了對方的警覺。
“誰?!”一聲低沉的喝問響起,營地中立刻站起七八個人,刀劍出鞘,弓弩上弦,動作迅捷而充滿敵意,瞬間展現(xiàn)出老兵應有的素質(zhì)。為首的是個臉上帶著一道刀疤的漢子,約莫三十多歲,眼神如同鷹隼般盯著熊啟,手中握著一把保養(yǎng)得還算不錯的弩。
熊啟停下腳步,舉起雙手,示意自己沒有武器,聲音盡量平穩(wěn):“別誤會!自己人!乞活軍左營第三都,熊啟!”
刀疤臉漢子沒有放松警惕,弩箭依舊指著熊啟,上下打量著他:“左營第三都?你們都頭是誰?”
“王胡子王都頭!”熊啟立刻回答,這是屬于小卒熊啟的記憶。
“王胡子?”刀疤臉漢子眼神波動了一下,似乎認識,“他人呢?”
“城破時……沖散了,可能……”熊啟聲音低沉下去。
刀疤臉漢子沉默了一下,眼神中的銳利稍減,但依舊沒有放下弩:“就你一個?”
“后面還有幾個弟兄和家眷,躲著呢?!毙軉⒅噶酥竵硖?,“我們從東城缺口逃出來的,一路躲躲藏藏,想去山里?!?/p>
這時,刀疤臉漢子身邊一個年紀稍輕的士卒低聲道:“張頭,看他的號衣,確實是左營的……”
被稱為張頭的刀疤臉漢子這才緩緩放下了弩,但眼神依舊審視著熊啟:“過來吧。就你一個過來。”
熊啟慢慢走過去,目光快速掃過營地。這十幾個人狀態(tài)確實比他們好,有幾個傷員,但都做了簡單包扎,中間的火堆上架著一個小陶罐,里面煮著些看不出內(nèi)容的糊糊,散發(fā)著微弱的食物香氣,引得人肚里饞蟲直叫。
“你們是哪部分的?”熊啟問道。
“中軍輜重營的,老子叫張龍。”刀疤臉漢子甕聲甕氣地說,“城破時護著一批弟兄往外沖,就剩這點人了?!彼恼Z氣帶著壓抑的悲憤和疲憊。
輜重營并非一線戰(zhàn)兵,但能在亂軍中聚攏十幾人沖出來,這張龍顯然有些本事和威望。
“張頭,”熊啟抱了抱拳,“后面還有我六個同鄉(xiāng)和路上救下的婦孺,有個半大的小子,還有個女娃,有個懂點草藥的姑娘,都快撐不住了。能不能……勻點吃的,或者讓她們過來烤烤火?”他刻意點明了有婦孺和懂醫(yī)術的人,降低對方的戒心,同時暗示價值。
張龍皺緊了眉頭,看了看自己手下這群同樣面有菜色的弟兄,又看了看熊啟那誠懇卻難掩疲憊的臉,似乎在權衡。食物所剩無幾,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。
他身邊一個老卒低聲道:“頭兒,看樣子不像假的……都是乞活軍的苦命人,能幫一把是一把吧……”
另一個年輕些的則嘟囔道:“我們自己都快沒吃的了……”
張龍沉默了片刻,最終嘆了口氣,揮揮手:“去叫他們過來吧。丑話說前頭,我們也沒多少糧食了?!?/p>
熊啟心中一松,連忙朝遠處招了招手。
趙虎他們忐忑地走了過來,看到這么多帶刀的兵士,依舊有些害怕。但當王婦人、蘇云和孩子們出現(xiàn)時,張龍等人眼中的最后一絲警惕也消散了。尤其是看到蘇云小心地檢查他們營中傷員的傷勢,并從懷里掏出草藥幫忙處理時,氣氛明顯緩和了許多。
熊啟將最后一點鹽拿了出來,遞給張龍:“張頭,我們也沒別的東西,這點鹽,給大家的糊糊里加點味道吧?!?/p>
這一點鹽,在此時此地,比金銀更實在。張龍看了熊啟一眼,點了點頭,接過鹽袋,小心地捏了一點放進陶罐。
兩股殘兵,就這樣在荒原上匯合了。人數(shù)達到了二十三人,雖然依舊弱小,但比起之前,總算有了一點微弱的力量。篝火旁,眾人分食著那罐依舊稀薄卻帶了一絲咸味的糊糊,沉默中多了一絲同病相憐的暖意。
張龍坐在熊啟身邊,看著西北方向連綿的山影,低聲道:“你們也打算進山?”
熊啟點頭:“平原上活不下去。只有進山,才有一線生機?!?/p>
張龍嘆了口氣:“是啊……聽說以前就有老乞活軍的弟兄在太行山里落過腳……只是這山高路遠,胡騎雖然進山不易,但山里也不是太平地界,狼蟲虎豹,還有別的山寨……”
“總比留在平原等死強?!毙軉⒄Z氣堅定,“人多,活下去的機會就大一點。”
張龍看著熊啟,這個年輕人雖然傷痕累累,但眼神里有種不同于普通潰兵的冷靜和決斷。他想了想,沉聲道:“好!那我們就合在一起走!老子年紀比你大幾歲,托個大,這一路,咱們一起商量著來,但遇到事,總得有個拿主意的。我看你小子有點門道,以后有事,咱們商量著辦?!?/p>
這不是完全的服從,而是一種基于現(xiàn)實利益的聯(lián)合和初步認可。
熊啟知道,這只是第一步。要想真正讓這支小小的隊伍凝聚起來,還需要更多的考驗和共同的利益。
他看向圍坐在篝火旁的二十三人,心中那份帶領眾人活下去的信念,更加堅定了一些。
前往太行山的路上,他們不再是完全孤獨的七只羔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