隊伍在沉默中艱難前行。負擔加重,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。新加入的男孩叫石頭,女孩叫丫丫,名字取得糙,只求好養(yǎng)活,如今看來卻更像是一種諷刺。石頭稍微恢復了些力氣,能自己勉強行走,但丫丫大部分時間仍需趙虎背著,小腦袋耷拉在他肩上,沒什么精神。
饑餓是最大的敵人。熊啟的胃像被一只手緊緊攥著,不斷抽搐,提醒他必須盡快找到食物。蘇云提到的米湯是奢望,爛熟的野菜根是更現(xiàn)實的目標。他努力回憶著小卒熊啟記憶中哪些野菜可食,哪些有毒,目光如同篦子般掃過經(jīng)過的每一寸土地。
然而,這片土地剛經(jīng)歷過兵災和無數(shù)流民的踩踏,稍微能入口的東西早已被搜刮殆盡。偶爾發(fā)現(xiàn)幾株認識的野菜,也多是剛長出嫩芽就被掐掉了尖,只剩下光禿禿的根莖。
希望如同天上的陰云,稀薄而黯淡。
“熊哥,那邊……好像有塊地!”趙虎眼尖,指著右前方一片相對平坦的洼地。
眾人精神一振,努力加快腳步走過去。靠近了才發(fā)現(xiàn),那是一片被遺棄的麥田。麥子早已成熟過頭,甚至有些倒伏,穗粒干癟,但即便如此,在這片荒蕪中也顯得無比珍貴。
“是麥子!有吃的了!”趙虎驚喜地叫道,放下丫丫就想去揪麥穗。
“等等!”熊啟厲聲喝止,警惕地環(huán)顧四周。一片成熟的麥田,為何無人收割?這不合常理。他注意到田埂邊有雜亂的腳印,還有一些麥稈被踐踏的痕跡,似乎不久前這里發(fā)生過什么。
太安靜了。連鳥叫聲都很少。
王婦人也感到不安,低聲道:“熊爺,這地……有點瘆人……”
就在這時,一陣風吹過,麥浪低伏,露出了田埂另一側(cè)的情形——幾具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那邊,看衣著也是逃難的流民,身邊還散落著一些未來得及裝起的麥穗。
顯然,有人和他們一樣看到了這片麥田,但卻遭遇了不測。
“退!快退回去!”熊啟頭皮發(fā)麻,低吼著命令大家后撤。
但已經(jīng)晚了。
“嗖!”一支羽箭帶著凄厲的尖嘯,擦著熊啟的臉頰飛過,深深釘進他身后的泥土里!
“哈哈!又有肥羊送上門來了!”粗野的狂笑聲從麥田另一頭的土坡后響起。
七八個穿著雜亂號衣、手持五花八門兵器的漢子從坡后冒了出來,一個個面帶菜色,眼神卻兇狠貪婪,如同餓狼。他們顯然不是慕容鮮卑的正規(guī)軍,更像是潰兵或者嘯聚的亂匪。
為首的是個獨眼龍,手里拎著一把豁口的砍刀,舔著干裂的嘴唇,目光在蘇云和王婦人身上掃來掃去,發(fā)出淫邪的笑聲:“還有個嫩的呢!兄弟們,今天開葷了!”
趙虎嚇得臉色慘白,腿肚子直哆嗦,下意識地就想往后跑。石頭緊緊抓住王婦人的衣角,丫丫嚇得哇一聲哭起來。
熊啟的心沉到了谷底。最糟糕的情況發(fā)生了。遇到亂匪,有時候比遇到胡騎更可怕。胡騎或許只為殺戮和掠奪,而這些同樣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潰兵亂匪,為了食物和女人,什么都干得出來。
“東西留下,女人留下,饒你們幾個男的狗命!”獨眼龍揮舞著砍刀,一步步逼近,他身后的匪兵們也呈扇形圍了上來,封住了退路。
求饒?沒用。逃跑?更會死得快。
熊啟的呼吸變得粗重,恐懼如同冰水澆頭,但旋即被一股更強烈的狠厲取代。不能死在這里!絕不能!
他猛地將手中的破刀橫在身前,盡管那刀卷刃不堪,盡管他渾身是傷,但這一刻,他眼中迸發(fā)出的兇悍之氣,竟讓那幾個逼近的匪兵下意識地頓了一下。
“虎子!護著她們往后撤!找地方躲起來!”熊啟頭也不回地低吼,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,“想活命,就跟我拼了!”
趙虎被這吼聲激得一個激靈,看著熊啟那并不寬闊卻異常堅定的背影,一股血性猛地沖了上來。他知道熊哥說得對,跑不了,只能拼!
“媽的!跟你們拼了!”趙虎放下丫丫,撿起地上一根粗壯的樹枝,雖然害怕得手還在抖,卻死死站在了熊啟側(cè)后方。
王婦人嚇得魂飛魄散,但還是本能地拉起丫丫和石頭,和蘇云一起踉蹌著向后退,尋找遮蔽物。
獨眼龍愣了一下,似乎沒想到這兩個看起來餓得半死的潰兵還敢反抗,隨即惱羞成怒:“找死!剁了他們!”
兩個匪兵嚎叫著沖了上來,一把銹蝕的長矛和一把柴刀分別刺向熊啟和趙虎。
生死關(guān)頭,熊啟體內(nèi)那股屬于老兵的戰(zhàn)斗本能被徹底激發(fā)。他側(cè)身險之又險地避過矛尖,手中破刀不是格擋,而是順勢貼著矛桿向上猛撩,直削對方的手指!
那匪兵沒想到對方動作如此刁鉆狠辣,慌忙縮手。熊啟卻得勢不饒人,合身撞入對方懷中,另一只手肘狠狠擊打在對方的喉結(jié)上!
“咔嚓!”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。
那匪兵眼珠暴突,捂著喉嚨嗬嗬倒地。
另一邊,趙虎憑借著一股蠻力和慌亂,胡亂揮舞著樹枝,竟然擋開了柴刀,樹枝也咔嚓一聲斷裂,但他也嚇得連連后退。
熊啟瞬間解決一人,震懾住了其他匪兵。獨眼龍又驚又怒:“媽的!還是個硬茬子!一起上!”
剩下的五六個人同時圍了上來。
熊啟壓力陡增,他身上有傷,體力不支,全靠一股狠勁和更有效的殺人技巧支撐。破刀格開一把劈來的腰刀,肩膀卻也被另一把鐵尺劃開一道血口。他悶哼一聲,動作卻毫不停滯,反手一刀扎進使鐵尺匪兵的小腹,然后迅速拔出,帶出一蓬血雨。
慘叫聲、兵刃碰撞聲、女人的驚叫聲響成一片。
趙虎也紅了眼,撿起地上死匪兵的長矛,閉著眼睛胡亂往前捅,竟然逼得一個匪兵一時無法近身。
獨眼龍看得眼皮直跳,沒想到這塊骨頭這么難啃。他眼神一厲,不再管熊啟,反而獰笑著撲向正在后退的王婦人和孩子們!他看出來,這些人是那兩個硬茬子的軟肋!
“不好!”熊啟目眥欲裂,想要回身救援,卻被另外兩個匪兵死死纏住。
眼看獨眼龍的臟手就要抓到丫丫,一直躲在王婦人身后瑟瑟發(fā)抖的蘇云,不知哪里來的勇氣,猛地從地上抓起一把混著沙石的泥土,用盡全身力氣砸向獨眼龍的臉!
“??!我的眼睛!”獨眼龍猝不及防,被沙石迷了眼,慘叫著捂臉后退。
就這片刻的阻滯,給了熊啟機會!他硬生生用后背扛了一刀,借勢前沖,手中的破刀如同毒蛇出洞,精準地刺入了獨眼龍的心窩!
獨眼龍的動作瞬間僵住,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胸口的刀柄,嗬嗬了幾聲,重重倒地。
首領(lǐng)一死,剩下的兩個匪兵魂飛魄散,發(fā)一聲喊,轉(zhuǎn)身就沒命地逃跑了,連地上的“戰(zhàn)利品”都顧不上了。
戰(zhàn)斗突然開始,又迅速結(jié)束。
麥田邊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丫丫壓抑的哭聲。
熊啟拄著刀,單膝跪地,后背新添的傷口火辣辣地疼,幾乎讓他暈厥。趙虎一屁股坐在地上,看著滿地狼藉和尸體,后怕得渾身發(fā)抖。
王婦人抱著嚇傻的狗娃和丫丫,不住地念佛。
蘇云站在那里,臉色蒼白如紙,剛才那一下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,身體又開始微微顫抖,但看著跪在地上的熊啟,眼神復雜。
熊啟喘勻了氣,掙扎著站起來。他走到獨眼龍的尸體旁,拔出了自己的刀,然后在匪兵身上搜索起來。找到了一些黑硬如石的干糧塊,幾個水囊,還有一小袋粗糙的鹽,最重要的是,找到了一把品相還算完好的環(huán)首刀,比他自己那柄強多了。
他將干糧塊分給大家,又給受傷的趙虎和自己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。
“快點,收集麥穗,能拿多少拿多少!此地不宜久留!”熊啟的聲音疲憊卻堅決。
幸存下來的七個人,默默地、快速地揪著干癟的麥穗,用能找到的任何東西包裹起來。沒有人說話,劫后余生的慶幸被更深的危機感取代。
這片血色麥田,用最殘酷的方式,給他們上了亂世的第一課:食物和生存,往往需要用鮮血和性命去換取。
他們帶著微不足道的收獲和沉重的教訓,再次踏上前往太行山的荒原。背后的麥田里,血跡很快被風吹起的塵土掩蓋,如同無數(shù)悄然消逝的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