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疑惑道：“不知您想如何查賬？”
他四平八穩(wěn)道：“就挑主要的賬本，李侍郎你來口述介紹吧?！?/p>
我急忙按照他說的做，口干舌燥說了一整天話?？煲轮禃r，嗓子已經(jīng)有些沙啞。
他這才說可以停下，道：“賬務清晰明了，一目了然，李侍郎是盡心盡力的。”
仍然是十分尋常的公務對接，我又舒了口氣。
近來天氣悶熱，烏云低垂，想來是在醞釀一場大暴雨。將兗州的賑災款項核對完成后，趁著還未下雨，趕忙上報到皇宮。剛走上出宮門的長街，便下起了瓢潑大雨。來的匆忙沒有帶傘，正準備提起衣袍，沖出去，一把傘出現(xiàn)在頭頂。回頭，是撐著傘的王御史。長街上的宮女、太監(jiān)都躲到了屋里避雨，整條長街就我們二人。
我作揖：“下官多謝王御史，只是您也就一把傘，為避免您淋濕，我還是跑過去吧，家中馬車就在宮門口?！?/p>
他將傘又向我傾斜了一些：“不必，一同走吧?！?/p>
一路上都未說話，只有大片雨滴砸在地上與呼嘯的風聲。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，走到宮門口變成了蒙蒙細雨。
我再次作揖后，轉身準備上馬車回家，身后一聲阿斯傳來?？赡苁怯晏斓鼗屛译U些滑倒。
他扶住我的手臂：“小心。”
我站穩(wěn)推開，作揖：“多謝王御史?！?/p>
他扶起我：“還叫我阿行吧，你我無需生分?！?/p>
我側身避開：“王御史此言差矣，生不生分原就不在這些稱謂之上，而在心里。而稱謂是給他人聽得，您剛上任御史一職，正是要立威之時，我又怎么能撫了您的面子。是以，還是稱呼王御史更為妥帖?！?/p>
他就這么站著，看著我不說話，神情不喜也不怒，足足一刻鐘，我咳嗽一聲。
他笑道：“阿斯，你還是這么愛一本正經(jīng)的胡說八道，與以前一模一樣?！?/p>
又半月，上下朝路上碰到，我還是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作揖，他也還像是對其他官員那般點點頭，其余再無接觸，仿佛下雨那日的事情未發(fā)生過一般，我舒了口氣。
這日，凌尚書感染風寒在家休息，皇上道我是戶部主事，理應親自到新上任督察御史府上，將戶部情況說清楚。我來到御史府，卻被人引到一處湖中亭。亭中四周墜著白紗遮擋陽光，內(nèi)有一人彈著琴，彈的是東海漁歌。
我一直站在白紗外，并未掀開簾。
曲罷，王思行聲音從白紗內(nèi)傳來：“人人以為我的父親是瓊州縣令，實際不是。幼時，我的母親常常彈這首曲子，那時她與我的父親還十分恩愛。我的父親實際只是個無權無勢的漁民，瓊州縣令見到我母親一見傾心，而我的父親便在權威之下不顧綱常倫理、毫無男子血性將她親手送人?！?/p>
我之前從未聽他說過，也并未得到過關于督察御史有這樣背景的消息。他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隱秘私事，我有些膽怯的向后退。還未退兩步，被一大股力氣拽入白紗內(nèi)。
他今日并未束發(fā)，著一身淺藍色便衣，少了許多鋒利，但也全然無十年前的模樣。
他將我拽到身前，幽怨道：“阿斯，你不是說過會一直關心我。為何我來京一月多，都沒見你上門問候半句，我一直在等你?！?/p>
我掙脫不開，道：“王御史，您日理萬機、門庭若市，怎會少關心之人。李斯作為戶部侍郎，是您督察重點，理應避嫌才是?！?/p>
他笑：“阿斯，你當真要一直如此與我打官腔？”
他將我的手臂攥得越來越緊，雖是個文官手勁奇大。紗外腳步聲傳來，情急之下，我將桌上的琴推地上，哐當一聲。趁他一時不留意，拽回自己胳膊。
是端著桃花酥的侍女，她趕忙將地上琴拿起來，琴弦斷了兩根。
我退到紗后：“今日之事全是李斯過錯，王御史興來撫琴，卻被我誤闖掃了雅興，還撞壞您的琴。李斯會購來新琴奉上，還請王御史依綱理倫常，見諒。”
侍女抱著琴退出亭子，我又向后好幾大步，確保不被抓住，紗內(nèi)久久未有回響。
我繼續(xù)道：“王御史，按陛下吩咐，我來向您介紹戶部主要情況，下官犯錯沒臉坐在您面前，就在這里站著說給您聽了”。不等回話，我緊接大聲介紹起戶部情況。
今日日頭很毒，直到午時白將情況說完。我擦了擦額頭汗，隨即道：“這就是戶部情況，還請您知悉，若是哪里有疑問盡可來戶部詢問，我戶部人才濟濟定然大把人才比李斯說的清楚明白?，F(xiàn)下已經(jīng)午時，李斯不便多擾，告辭了。”
轉身要走，身后一聲嘆息，聲音傳來：“那把琴是前些日你送來的，你竟一點沒有印象?！?/p>
原來是前些日子六福館替我挑的賀禮，當時沒有細看就送來了，我道：“是我夫君挑選的，祝賀您升任御史，我再讓他購置一把新的給您送來?！?/p>
紗內(nèi)有杯子破碎聲音傳來，我未理會，匆忙出御史府。
這日，暗查稅務直到傍晚才結束。正是端午節(jié)，大街上人來人往，走到一個桂花糕攤前，我有點想尹明宇了。
要下半籠，正要遞過去銀子，一只手臂出現(xiàn)在眼前，將銀子先遞了過去，轉頭是王思行。
“你想吃，自己拿去吧”。近幾日，無論經(jīng)手何事務，總能碰見王思行，讓我十分苦惱。
他追上來，遞過來：“怎得不吃了？”
我不接：“無功不受祿?！?/p>
他像是沒聽到：“那邊有你愛吃的桃花酥，過去看看？”
我堅決道：“我不想吃了，也不喜歡桃花酥?！?/p>
他低眉思索：“你以前不是喜歡的嗎。那去逛逛吧，總有想吃的?！?/p>
我無奈：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?！?/p>
他笑：“終于不跟我打官腔了嗎?！?/p>
我已經(jīng)非常盡力躲著他、避著他?？墒乾F(xiàn)在連凌尚書那樣粗線條的人都說，督察御史來的也太勤了，每天像來戶部定點一樣。既然到避無可避的地步，那就不能再這么下去了。
我找了間酒館雅間，請他坐下，開誠布公道：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，不如今日說個清楚?！?/p>
他道：“我知道虧欠你，任你發(fā)脾氣也是應該。只是，阿斯也該有個期限，我不過想要和你好好相處罷了?！?/p>
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，不過同朝為官，自然要好好相處。這些日子我也是這樣做的，只是您這些日子所做是為何？”
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，紙張發(fā)黃、邊緣磨損，想來撫摸了多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