慘白的光帶像一條冰冷的舌頭,筆直地舔舐著黑暗深處。寒氣從敞開的車門灌進(jìn)來,帶著濃重的消毒水、鐵銹和陳舊血腥混合的味道,瞬間凍結(jié)了我裸露在外的皮膚。老鄭的身影在車門外的陰影里,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,只有那雙眼睛,在幽暗的環(huán)境光下反射著兩點冰冷的微光,無聲地催促著。
我低頭,看著手里那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(fā)軟的貨運單。**隨貨押運員:陳默。** 這幾個字像烙鐵燙在視網(wǎng)膜上。胃里那塊林薇的肉猛地抽搐了一下,尖銳的疼痛混合著腥甜直沖喉頭。身體里那股不屬于我的、狂暴的力量,在極致的寒冷和恐懼刺激下,反而像被激活的毒蛇,在血管里嘶嘶游竄,帶來一種病態(tài)的、燒灼般的亢奮。
跑?念頭剛起就被掐滅。這深埋地下的巨大空間,唯一的出口在身后,被那個沉默的煞星守著。光帶前方,是未知的深淵,但深淵里至少……還有一絲被“接收”的可能?這念頭本身荒謬得令人作嘔。
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,混雜著金屬和血腥的氣息嗆得肺葉生疼。手指僵硬地抓起身邊那個裝著暗紅色肉塊的保鮮盒——盒子冰冷得如同冰塊,那股甜腥氣卻頑固地透過蓋子散發(fā)出來。另一只手,死死捏著那張宣判我身份的貨運單。
下車。
雙腳踩在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,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脊椎。肩膀的傷口被這動作牽扯,一陣撕裂般的劇痛,讓我眼前發(fā)黑,悶哼出聲。
老鄭似乎聽到了,但沒有任何反應(yīng)。他“砰”地一聲關(guān)上了后車門,沉重的聲響在空曠的冷庫里激起短暫的回音。他看也沒看我,轉(zhuǎn)身,邁開步子,踏上了那條慘白的光帶。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,清晰、穩(wěn)定、冰冷,在死寂中如同催命的鼓點。
我只能跟上。
光帶兩側(cè)是高聳的、覆蓋著厚厚白霜的金屬墻壁,一直向上延伸,隱沒在頭頂深不可測的黑暗里??諝饫涞梅路鹉軆鼋Y(jié)呼吸,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細(xì)小的冰碴感。除了我們單調(diào)的腳步聲,就只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、極其微弱的、低沉的機(jī)器運轉(zhuǎn)嗡鳴,像是這巨大冷庫深處隱藏的怪獸在沉睡中發(fā)出的鼾聲。
老鄭走在我前面幾步遠(yuǎn),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光帶中投下長長的、扭曲的陰影,將我完全籠罩。他走得并不快,但每一步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。他沒有回頭,仿佛我只是他身后拖曳著的一件無足輕重的行李。
壓抑。死寂。冰冷。
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。只有腳下這條光帶,像一條沒有盡頭的、通往地獄的棧道。我機(jī)械地邁著步子,肩膀的疼痛已經(jīng)麻木,被寒冷取代。胃里的翻攪也暫時平息,被一種更深沉的、凍結(jié)靈魂的恐懼壓制。林薇殘肢蠕動的畫面,張金貴舉起的斧頭,冰箱門上那個寫著“林薇”的保鮮盒……還有此刻我手里提著的這個盒子……所有的碎片在腦海里瘋狂旋轉(zhuǎn),攪成一團(tuán)冰冷的、令人窒息的泥沼。
就在我的神經(jīng)幾乎要被這無邊的死寂和壓抑徹底繃斷時,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右側(cè)那堵覆蓋著厚厚白霜的金屬墻壁。
在齊腰高的位置,霜層似乎有些異樣。
那里,厚厚的白霜下,隱約透出一些深色的痕跡。不是水漬暈染,更像是……某種東西被涂抹上去,又被迅速凍結(jié)覆蓋。
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。
老鄭似乎察覺到了我步伐的細(xì)微變化,他沒有任何停頓,只是極其輕微地側(cè)了一下頭,后頸的線條繃緊了一瞬,像一頭警覺的獵豹。那無聲的警告像電流一樣刺了我一下。
我趕緊低下頭,加快腳步,心臟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。
但眼睛的余光,卻像被磁石吸住一樣,死死黏在了那片霜層下的深色痕跡上。隨著我們向前移動,角度變化,那片痕跡在光帶慘白的光線下,似乎……顯露出了形狀。
不是污漬。
是字。
是被人用某種深色液體,也許是血,在冰冷的金屬墻面上,極其倉促、極其用力地刻劃出來的字!
字跡被厚厚的霜層覆蓋、扭曲、模糊,但我還是辨認(rèn)出了其中幾個最大、最用力的筆畫:
**救……**
**……薇……**
**……跑……**
**……他們……吃……**
**林薇!跑!他們吃人!**
這幾個支離破碎、被冰霜凍結(jié)的字眼,像幾把燒紅的鋼針,狠狠扎進(jìn)我的大腦!一股電流般的麻痹感瞬間從頭頂竄到腳底!是林薇!是她!在被拖進(jìn)這里之前,在徹底消失之前,她在這里,在這冰冷的死亡之墻上,用盡最后的力氣,用血寫下了求救和警告!
“嘶……”
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,比這冷庫的空氣更甚,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,扼住了我的呼吸!我?guī)缀跻暯谐鰜?,身體劇烈地一晃,手里的保鮮盒差點脫手掉落!
前面的老鄭,腳步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。
他停得如此突兀,以至于我差點撞上他的后背。他緩緩轉(zhuǎn)過身。
那張線條冷硬的臉,在慘白的光帶映照下,沒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。他的目光,像兩束冰冷的探照燈,越過我的肩膀,精準(zhǔn)地落在我剛才死死盯住的那片霜層墻壁上。
他看到了。
他一定看到了那些被凍結(jié)的血字。
時間仿佛凝固了。冰冷的空氣像鉛塊一樣沉重。機(jī)器低沉的嗡鳴聲似乎也消失了,只剩下我狂亂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。
老鄭的目光在那片霜墻上停留了幾秒鐘。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波動,沒有驚訝,沒有憤怒,甚至沒有一絲探究的意味。那目光,就像掃過墻上一塊無關(guān)緊要的銹跡,或者一片剝落的油漆。
然后,他的視線移開了,重新落回我慘白驚恐、因劇烈情緒波動而微微扭曲的臉上。
他的嘴角,極其緩慢地,向上扯動了一下。
那不是一個笑容。那更像是一種……確認(rèn)。一種看到“貨物”產(chǎn)生了預(yù)期之外反應(yīng)的、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的確認(rèn)。
他什么也沒說。
只是用那只戴著黑手套的手,極其隨意地、甚至帶著點漫不經(jīng)心,指向光帶前方更深邃的黑暗。
“跟上?!?/p>
他的聲音打破了死寂,像一塊冰掉進(jìn)水里,冰冷,干脆,不容置疑。
說完,他不再看我,轉(zhuǎn)身,繼續(xù)邁開步伐,沿著那條慘白的光帶,走向未知的黑暗核心。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,再次規(guī)律地響起。
咚。咚。咚。
像敲在棺材蓋上的釘子。
我僵在原地,渾身冰冷,血液似乎都凍結(jié)了。林薇血寫的求救信號就在身側(cè),被冰霜封存,無聲地控訴著這里的恐怖。而前方,那個漠然的引路人,正把我?guī)颉疤毓钡哪康牡亍?/p>
胃里那塊屬于她的肉,猛地劇烈抽搐起來,帶著一種近乎狂暴的灼熱感,沖撞著我的神經(jīng)。那股源自她血肉的力量,在目睹她最后絕望的吶喊后,徹底沸騰了!
不是虛弱,不是恐懼。
是一種冰冷的、燃燒到極致的、同歸于盡的憤怒!在她被撕裂、被吞噬、被凍結(jié)在這冰墻上的地方!
我的手指,死死捏緊了那個冰冷的保鮮盒,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出咯咯的輕響。盒子里,暗紅色的肉塊似乎在無聲地蠕動。肩膀上傷口的劇痛仿佛消失了,只剩下一種滾燙的、毀滅性的力量在四肢百骸奔涌。
我看著老鄭在光帶中漸行漸遠(yuǎn)的、冷漠的背影。
然后,抬起如同灌了鉛、卻又被那股力量驅(qū)使著異常沉重的腳,一步,一步,跟了上去。
每一步,都踩在林薇凝固的血字上。每一步,都離那張寫著“陳默”的貨運單終點更近。
光帶的盡頭,黑暗像粘稠的墨汁一樣涌動著。隱約可以看到那里不再是筆直的通道,似乎是一個巨大的、半圓形的空間輪廓。慘白的光帶在接近盡頭時,分成了數(shù)條更細(xì)的光束,指向不同的方向,像一只冰冷巨獸張開的、等待吞噬的觸手。
就在那片黑暗與慘白光線的交界處,光帶盡頭的地面上,靜靜地矗立著一個東西。
那是一個電子秤。
厚重的金屬平臺,閃爍著冰冷的銀色光澤。平臺上方,一個長方形的、同樣是金屬材質(zhì)的顯示器,屏幕漆黑。秤的旁邊,放著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手持掃描槍,槍身上亮著一個微弱的紅色指示燈。
老鄭停在了電子秤前幾步遠(yuǎn)的地方,轉(zhuǎn)過身,再次面對我。他沒有看秤,目光越過我,似乎投向更遠(yuǎn)處的黑暗。
“放上去?!彼啙嵉孛睿掳统沂种械谋ur盒點了點,語氣平淡得像在超市結(jié)賬。
我僵硬地走到電子秤前。冰冷的金屬平臺散發(fā)著寒氣。我看著手里那個裝著林薇一部分的盒子,胃里翻江倒海。那股源自她血肉的狂暴力量在體內(nèi)沖撞,幾乎要破體而出。我死死咬著牙,口腔里彌漫開鐵銹般的血腥味(不知是肩傷滲出的,還是我自己咬破了嘴唇),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顫抖的手臂,將那個冰冷、甜腥的盒子,輕輕地、放到了電子秤的金屬平臺上。
盒子落下的瞬間,發(fā)出“嗒”的一聲輕響。
幾乎同時,電子秤漆黑的屏幕瞬間亮起!幽綠色的數(shù)字瘋狂跳動!
**0.785 kg**
一個冰冷的數(shù)字定格在屏幕上。
旁邊,老鄭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拿起了那個黑色的掃描槍。他動作快得如同鬼魅,我甚至沒看清他是怎么動的。掃描槍頂端的紅色激光束“滴”的一聲亮起,精準(zhǔn)地掃過我另一只手里緊緊攥著的那張貨運單條形碼。
“滴!”
一聲清脆的電子音響起。
緊接著,電子秤旁邊的空氣里,毫無征兆地亮起了一塊懸浮的、半透明的幽藍(lán)色光屏。光屏上飛快地刷新著數(shù)據(jù)流,最后清晰地顯示出幾行信息:
**貨物編號:SP-HM-20250807-003**
**品名:A級特殊處理品 - 鮮肉**
**重量:0.785 kg**
**發(fā)貨人:張金貴**
**押運員:陳默**
**品質(zhì)初檢:……**
就在“品質(zhì)初檢”后面的信息即將刷新的瞬間——
“咣當(dāng)?。?!”
一聲巨大到足以震碎耳膜的金屬撞擊聲,猛地從我們右側(cè)那片被高聳霜墻隔開的、未知的黑暗區(qū)域深處炸響!
那聲音狂暴無比,仿佛有幾十噸重的金屬巨物被狠狠砸落在地,整個巨大的地下冷庫空間都隨之劇烈地顫抖了一下!頭頂極高處的黑暗中,傳來冰霜簌簌剝落的細(xì)碎聲響!腳下冰冷的水泥地傳來清晰的震感!
老鄭那萬年不變的漠然表情,第一次出現(xiàn)了裂痕!他猛地轉(zhuǎn)頭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,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,像嗅到了威脅的猛獸!他握著掃描槍的手,指關(guān)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。
這突如其來的、如同巨獸咆哮般的巨響,像一柄重錘,狠狠砸在我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(jīng)上!也像一道驚雷,劈開了那股在我體內(nèi)瘋狂沖撞、尋求發(fā)泄的、源自林薇血肉的狂暴力量!
機(jī)會!
就在老鄭的注意力被那巨響吸引的、千分之一秒的破綻里!
身體比意識更快!那股積蓄到頂點的、冰冷的、燃燒的憤怒和力量,徹底爆發(fā)!我根本不去思考后果,不去想那巨響是什么,不去想老鄭有多恐怖!
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,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、不成調(diào)的嘶吼,用盡全身的力氣,將手里那張寫著“陳默”名字的、該死的貨運單,狠狠朝著老鄭那張驟然轉(zhuǎn)過來的、帶著驚怒的臉,摔了過去!
紙張帶著風(fēng)聲,撲向他的面門!
與此同時,我的身體借著這一摔之力,用盡所有爆發(fā)力,朝著巨響傳來的方向——那片被高聳霜墻隔開的、未知的黑暗區(qū)域,亡命般地?fù)淞诉^去!
肩膀的傷口在劇烈的動作下撕裂般劇痛,但我感覺不到!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:離開這條該死的光帶!離開這個煞星!無論那邊是什么,哪怕是另一頭吃人的怪物,也比留在這里被“特供”掉要好!
我撲向的,是霜墻底部一個不起眼的、被巨大管道陰影遮蔽的狹窄縫隙!那是剛才巨響傳來時,我眼角的余光瞥見的唯一可能的藏身之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