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。刺骨的冰冷。
不是密道里泥土石壁的濕冷,而是從毛孔直鉆進(jìn)骨髓的寒。冰冷的液體像無數(shù)細(xì)小的毒針,密密麻麻地扎在裸露的皮膚上。蕭寒猛地睜開眼,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浮出黑暗的冰海。
頭頂,是墨汁般翻涌的厚重烏云,沒有一絲星光。豆大的、冰冷的雨點(diǎn)如同天穹碎裂的冰雹,帶著蠻橫的力量狠狠砸落,砸在他的臉上、身上,瞬間就將他單薄的衣衫徹底浸透,緊貼在幼小冰冷的身體上。
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正趴伏在一個寬闊的、劇烈起伏的背脊上。那背脊堅(jiān)硬如鐵,卻又滾燙如火爐,隔著濕透的衣物,傳來一陣陣灼人的熱度,與砸落的冷雨形成冰火交織的酷刑。每一次顛簸,都帶來骨骼摩擦內(nèi)臟般的劇痛,讓他幾乎要嘔出來。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,混合著雨水冰冷的氣息和一種硝石硫磺燃燒后的刺鼻余味,死死堵在他的口鼻之間。
是那個影衛(wèi)!
蕭寒混沌的意識瞬間被刺醒。他本能地抱緊對方冰冷的頸項(xiàng),小小的手臂幾乎環(huán)不過來。視線被冰冷的雨水模糊,只能勉強(qiáng)辨認(rèn)出四周飛快倒退的景象——參天古木在狂風(fēng)中如同鬼影般搖曳,嶙峋怪石在電光閃爍間投下猙獰的輪廓。他們正在一片陡峭濕滑的山林間亡命奔逃!
腳下的泥土被暴雨沖刷得如同泥沼,每一步都深陷其中,拔起時帶著粘稠的聲響。影衛(wèi)的速度快得驚人,即使背負(fù)著他,每一次縱躍都如同離弦之箭,踏過濕滑的樹根,掠過低垂的、帶著冰冷雨水的枝條。但他的喘息聲卻如同破損的風(fēng)箱,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“嗬嗬”聲,沉重得如同瀕死的巨獸。滾燙的液體,帶著濃烈的鐵銹味,不斷滴落在蕭寒環(huán)抱著他脖頸的手臂上,旋即又被冰冷的雨水沖淡,留下蜿蜒的、淡紅色的痕跡。
“呃…咳咳!” 又是一陣無法抑制的劇烈嗆咳,影衛(wèi)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,幾乎要帶著蕭寒一起栽倒!他強(qiáng)行穩(wěn)住,腳步踉蹌了一下,速度明顯慢了下來。蕭寒清晰地感覺到身下那具軀體內(nèi)部傳來的、如同破鼓般沉悶雜亂的震動。
“放…下…” 蕭寒被顛簸和窒息感折磨得幾乎失去意識,本能地發(fā)出微弱的、含混不清的囈語。
“閉…嘴!” 一個嘶啞破碎、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命令感的聲音,如同燒紅的烙鐵,狠狠燙在蕭寒的耳膜上,“抱緊!” 箍住他雙腿的手臂猛地收緊,力道大得幾乎要勒斷他幼小的骨頭。
影衛(wèi)再次發(fā)力,速度陡然提升!不顧一切地沖向前方一片相對開闊的、布滿巨大卵石的河灘。那里,奔騰的怒龍江在暴雨中發(fā)出震耳欲聾的咆哮,渾濁的江水裹挾著斷木碎石,如同失控的巨獸,瘋狂地撞擊著兩岸!
生路!只要沖入那狂暴的江水中,或許就能擺脫追兵!
這個念頭如同最后的火種,在影衛(wèi)瀕臨崩潰的軀體里點(diǎn)燃了最后的瘋狂。他無視了胸前撕裂般的劇痛,無視了喉頭不斷上涌的腥甜,將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雙腿,朝著那片象征著渺茫生機(jī)的河灘亡命沖刺!
就在他們距離河灘亂石堆不足二十步時——
“咻——!”
一聲尖銳到撕裂雨幕的厲嘯,如同地獄惡鬼的獰笑,驟然從側(cè)前方的黑暗密林中響起!
不是一支箭!
是十幾支!幾十支!冰冷的、帶著死亡氣息的破空聲瞬間連成一片,織成一張密不透風(fēng)的、致命的網(wǎng)!箭矢撕裂雨簾,閃爍著幽冷的寒光,如同嗜血的毒蜂群,從三個方向,帶著令人頭皮炸裂的尖嘯,朝著河灘中央那兩個亡命奔逃的身影,鋪天蓋地地攢射而下!
伏擊!有預(yù)謀的絕殺!
馮保的追魂索命令,如影隨形!
影衛(wèi)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!那里面沒有絕望,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、徹底燃燒生命的瘋狂!他猛地發(fā)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,如同受傷的洪荒巨獸最后的怒吼!
在箭雨即將臨身的瞬間,他做出了一個讓蕭寒畢生難忘的動作!
他強(qiáng)健的腰肢如同折斷般猛地向后一擰!箍住蕭寒雙腿的手臂爆發(fā)出最后、也是最恐怖的力量,將背上的孩子硬生生甩到了自己的胸前!同時,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如同最忠誠的壁壘,瞬間蜷縮、弓起,用自己的胸膛、肩膀和頭顱,將蕭寒小小的身體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地護(hù)在了身下!
“噗嗤!噗嗤!噗嗤!”
利刃洞穿血肉的沉悶聲響,如同密集的鼓點(diǎn),瞬間蓋過了暴雨的喧囂!
蕭寒被死死按在那滾燙而堅(jiān)實(shí)的胸膛上,臉埋在對方染血的衣襟里。他清晰地聽到了箭矢撕裂皮肉、穿透筋骨、甚至釘在骨頭上的恐怖聲音!每一次沉悶的撞擊,都讓身下這具軀體劇烈地震顫一下!溫?zé)岬摹е鴿饬诣F銹味的液體,如同開閘的洪水,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衣物,滾燙地熨貼著他冰冷的小腹!
“呃——!” 一聲壓抑到極點(diǎn)、仿佛從靈魂深處被硬生生撕裂出來的悶哼,在蕭寒的頭頂炸開!影衛(wèi)的身體猛地繃緊如鐵,又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般劇烈地?fù)u晃起來。但他箍住蕭寒的雙臂,卻如同鐵鑄的牢籠,紋絲不動!他用自己殘破的軀體,硬生生扛下了這第一波奪命的箭雨!
更多的箭矢釘在他寬闊的背脊、肩膀、手臂上!有些箭尾還在嗡嗡地劇烈顫抖!
“走!” 一聲如同瀕死巨獸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嘶吼,帶著血沫噴濺的聲音。影衛(wèi)用盡最后殘存的力量,猛地將懷里的蕭寒向前方那奔騰咆哮的怒龍江,狠狠地拋了出去!動作決絕,沒有絲毫猶豫!
小小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(fēng)箏,在空中劃過一道絕望的弧線。冰冷的雨水瞬間灌滿口鼻,失重的恐懼攫住了心臟。在身體離地飛出的瞬間,蕭寒驚恐地回頭。
他看到了地獄。
影衛(wèi)如同一個巨大的、插滿了黑色翎羽的人形箭靶,單膝跪在河灘冰冷的泥水中。他的頭低垂著,花白凌亂的發(fā)絲被雨水和血污粘在臉上、額上。一支格外粗長、箭鏃閃爍著暗沉烏光的重型破甲箭,從他后心深深貫入,猙獰的箭鏃帶著淋漓的血肉,赫然從前胸心臟的位置穿透了出來!那致命的箭鏃上,赫然烙印著一個扭曲猙獰的狼頭標(biāo)記!
馮保的追魂箭!
影衛(wèi)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,每一次抽搐都帶出大股大股粘稠的、近乎黑色的血液。他似乎在用最后的意志力支撐著,不讓自己倒下。那雙曾經(jīng)燃燒著決絕光芒的眼睛,此刻已經(jīng)失去了焦點(diǎn),蒙上了一層死亡的灰翳。他沾滿血污泥濘的嘴唇翕動著,似乎想說什么,卻只涌出更多的血沫。
蕭寒的身體重重地砸進(jìn)冰冷的河灘淺水中,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。刺骨的寒意瞬間將他吞噬,激流的拉扯力開始作用在他小小的身體上。他嗆了幾口水,掙扎著抬起頭,視線被雨水和淚水模糊,卻死死地釘在那個跪在箭雨中、如同破碎神祇般的背影上。
就在這時,影衛(wèi)仿佛感應(yīng)到了他的目光。那顆低垂的頭顱,用盡生命中最后一絲力氣,極其緩慢、極其艱難地,朝著蕭寒的方向,抬起了一點(diǎn)點(diǎn)。
那雙灰暗的、即將熄滅的瞳孔深處,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芒一閃而逝。那目光穿透冰冷的雨幕和死亡的氣息,落在蕭寒身上,不再有命令,不再有催促,只有一種蕭寒此刻無法理解的、沉重到令人窒息的…釋然?
他的嘴唇再次劇烈地翕動了幾下。
這一次,蕭寒似乎聽到了極其微弱、如同風(fēng)中殘燭般的幾個字,混合著血沫破碎的聲音:
“…活…下…去…寒…少…”
最后一個字尚未完全出口——
“咻——!”
又是一道凄厲到極致的破空聲!比之前所有的箭矢都更快!更狠!更毒!
一道烏沉沉的流光,如同從九幽地獄射出的索命符咒,撕裂雨幕,帶著洞穿一切的毀滅力量,精準(zhǔn)無比地射中了影衛(wèi)那僅靠意志力支撐著的頭顱!
“噗!”
沉悶的、如同熟透西瓜被重?fù)羲榱训穆曇繇懫穑?/p>
影衛(wèi)那顆剛剛抬起一點(diǎn)的頭顱,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,猛地向后一仰!隨即,整個魁梧的身軀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支撐,轟然向后栽倒,重重砸在冰冷的、被鮮血染紅的泥水之中!再無聲息。只有那支致命的追魂箭的箭尾,在暴雨中微微顫動。
蕭寒的瞳孔驟然放大,收縮成兩個針尖般的黑點(diǎn)!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!只剩下那頭顱爆裂的悶響,如同魔咒般在他空白一片的腦海中瘋狂回蕩!影衛(wèi)最后那句破碎的“寒少”,如同燒紅的鐵釬,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意識!
“不——!??!” 一聲凄厲到不似孩童的尖嘯,猛地撕裂了蕭寒的喉嚨,沖破了雨幕!那聲音里是極致的恐懼、是撕心裂肺的絕望、是目睹守護(hù)神祇轟然崩塌后的徹底崩潰!
冰冷的江水猛地灌入口鼻,嗆得他劇烈咳嗽,卻壓不住那源自靈魂深處的悲鳴。小小的身體被一股強(qiáng)大的水流卷住,猛地拖向怒龍江深處!
就在他被激流徹底吞沒、視野被渾濁江水遮蔽的最后一瞬,他用盡全身力氣,朝著影衛(wèi)倒下的方向投去最后一眼。
河灘高處,那片之前射出第一波箭雨的密林邊緣。
一個身影,如同從地獄陰影中走出的魔神,靜靜地矗立在暴雨之中。他披著厚重的玄色蓑衣,雨水順著斗笠邊緣如瀑流般淌下,遮蔽了大半面容,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、如同刀削斧鑿般的下頜。他手中,握著一張巨大的、造型猙獰的黑色硬弓,弓弦猶自在雨中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嗡鳴。
正是馮保!
他似乎對影衛(wèi)的死亡毫不在意,冰冷的目光穿透雨幕,如同兩道無形的鎖鏈,精準(zhǔn)地、死死地鎖定了被怒龍江激流卷走的、那個渺小如螻蟻的身影!
蕭寒感覺自己被那目光刺穿了,靈魂都為之凍結(jié)。
馮保緩緩地、緩緩地抬起了一只戴著精鐵護(hù)腕的手。那只手,曾捏碎祖父的頭顱,曾抓住雕花柜門,此刻,它在冰冷的雨中,對著蕭寒沉沒的方向,做了一個極其清晰、極其緩慢的動作——
五指緩緩收攏,如同捏碎一只螻蟻,又如同將無形的絲線攥入掌心。
收網(wǎng)。
無聲的命令,帶著掌控生死的冷酷和絕對的自信,透過冰冷的雨幕,狠狠烙印在蕭寒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。
下一刻,狂暴渾濁的江水徹底淹沒了蕭寒的頭頂。冰冷、窒息、無盡的黑暗和巨大的拉扯力瞬間將他吞噬。耳邊只剩下怒龍江震耳欲聾的咆哮,還有那支貫穿影衛(wèi)心臟、帶著狼頭標(biāo)記的追魂箭,在意識沉淪前最后的猙獰模樣。
身體在激流中翻滾、碰撞、下沉。冰冷的江水灌滿口鼻,沖入肺腑。意識如同風(fēng)中殘燭,在無邊的冰冷和黑暗中,忽明忽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