例行入宮為皇后娘娘施針完畢,從鳳儀宮出來時(shí),天色已近黃昏。
馬車在將軍府側(cè)門停穩(wěn)。我掀簾下車,腳剛踏上石階,眼角的余光卻瞥見側(cè)巷陰影里,停著一輛熟悉的青帷馬車。我的心猛地一沉。下一瞬,簾子被掀開,一道身著玄青色錦袍的身影跳下了車,腳步急促而凌亂地朝我走來!
竟是曾伯遠(yuǎn)!
他臉色蒼白的嚇人,呼吸粗重急促,額角甚至帶著一層薄汗,他幾步?jīng)_到近前,幾乎是堵在了我與府門之間,那雙曾經(jīng)溫潤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,直直地望著我,他哽咽開口:「云若!」
我下意識(shí)后退半步,與他拉開距離,目光清冷地看著他,沒有言語,等著他開口。「我知道……我不該再來打擾你,那退婚書不是我寫的!更不是我的意愿吶!」說完他向前一步,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!
「云若你聽我說,我壓根不信你跟別人私通的鬼話,我被我爹鎖在祠堂,被按著壓的手印,等我出來時(shí),我去杜府找你,才知道你已經(jīng)被趕出杜府了……后來我看見你坐在蕭將軍的馬車?yán)?,還聽說你入宮為皇后娘娘診治,我來將軍府找了你好幾次,都沒能遇上你……」曾伯遠(yuǎn)越說越激動(dòng),恨不能瞬間道完這些,「我知道……一切都晚了!我恨!我恨我自己無能!我恨我尋不到你!我恨我當(dāng)時(shí)不能護(hù)你周全!云若,我愧對你!也愧對我們從小到大的感情!」他將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悉數(shù)道出,痛苦幾乎要將他整個(gè)人撕裂。
我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,看著他此刻肝腸寸斷的模樣,眼前瞬間閃過曾經(jīng)在一起時(shí)的無數(shù)畫面。他站在我面前,不過幾步之遙,可我們之間,卻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!再也回不去了。
「伯遠(yuǎn)?!刮议_口輕喚他的名字,似以前一樣?!改悻F(xiàn)在與我說這些,又有何用?我們婚約已廢,你與我……再也沒有緣分。」我抽回被他緊握的手,后退了一步。
「云若!是我負(fù)了你,我該死!」曾伯遠(yuǎn)見我后退,眼中的痛更加深沉,「我知道我沒臉求你原諒,可云若,我還是要告訴你,杜伯父的死不是意外,我從我爹書房聽到了他與張成的談話……」曾伯遠(yuǎn)面色嚴(yán)肅看著我,
「可我不能再看著杜伯伯冤死,更不能……不能讓你一個(gè)人去扛這天大的事!」他從懷里掏出一本冊子,塞進(jìn)我手中!「云若,這是我從我爹書房里偷出來的,是那天我在我爹書房幫他整理檔案時(shí),它夾在吏部軍需核銷相關(guān)的關(guān)聯(lián)檔案中,我爹還未來得及銷毀。」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曾伯遠(yuǎn)直接將賬簿翻到末頁,指尖重重戳在一處朱砂批注上——
「你看這核驗(yàn)簽押!明面上記著『黃連三百斤,銀二百兩』,」他急速翻回前幾頁,泛黃紙頁嘩啦作響,「可同批入庫的底單里,黃連實(shí)價(jià)不過五十兩!整整一百五十兩的差價(jià),全被標(biāo)作『耗損』!」
「那晚我偷聽見父親與張成說,杜伯父出事的前三日,已查到兵部以『耗損』之名貪墨軍餉的鐵證!」他又翻到一頁粘補(bǔ)的殘痕:「你看這里——『景泰七年臘月初七,犀角粉三百斤,杜敏之驗(yàn):霉壞拒收』!」
他喘著粗氣,指甲幾乎摳破張成的花押:「但兵部入庫記錄寫的卻是『上品無恙』!三年前北境的犀角粉、去年?duì)I里的霉變黃連……全是這套路數(shù)!這冊子是從待焚的廢檔里扒出來的,張成怕是做夢也想不到它還在!」
冊頁卷起的毛邊刮過我掌心。他忽然卸了力,聲音低下去:「我知道自己窩囊……可杜伯父的冤屈、你受的苦,總得有人撕開這道口子?!?/p>
他退后一步,像被冷風(fēng)吹透了骨頭:「若被我爹發(fā)現(xiàn)……橫豎這條命早該賠給你?!?/p>
所以他今天來,是冒死給我送來張成貪染軍需的鐵證!
我強(qiáng)迫自己維持表面的平靜,「此情,云若替父親記下了?!?/p>
「曾公子」,我輕輕喚他,他似被這聲「公子」釘在原地。
「至于你我,」風(fēng)卷起我袖間藥香,蓋過他身上陳舊的墨氣,「自婚書碎于雪中那日,塵緣已斷。」
賬冊緊貼心口,我轉(zhuǎn)身叩響獸首門環(huán)。
「吱呀——」
沉重的玄鐵門栓落下,將他與過往,永隔在石階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