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言珩負(fù)手立于陰影之中，方才府門前那一幕盡收眼底。
秦烽見我回來，躬身時目光掃過我懷中賬冊：「姑娘?！?/p>
「將軍在書房？」我下意識側(cè)身擋住冊子。
「將軍方才就在這門后?！骨胤榈吐暤溃复丝獭瓚?yīng)在等您?！?/p>
廊下燈籠將他影子拉得孤峭。我推門時，見他正用匕首削著什么，木屑雪片般落在張成那卷罪狀上。
「曾伯遠(yuǎn)，」刀刃忽地停住，他未抬頭，「倒是會挑時辰送禮？」
我將賬簿放在案頭：「他送來張成貪墨的鐵證。是三年前那批……」
「我知道是什么。」蕭言珩一聲冷笑，匕首尖劃過賬簿上「曾楷」的監(jiān)印：「你以為他爹為何急著退婚？張成第一批堵嘴的銀子，就是送進(jìn)曾尚書府??！」他翻到賬簿末頁稅印：「兵部、戶部、吏部，我看他們一丘之貉，一個都少不了！」
「那曾府大公子曾伯遠(yuǎn)，他退婚時若能有今日三成膽氣，你何至于在破廟里險些喪命？」玄鐵刀柄上青筋暴起，又緩緩松開：「一個連當(dāng)面退婚都不敢的懦夫，如今倒有膽子來將軍府門口表忠心了？」
我抬頭看他，「那將軍……您為何如此幫我？還如此大費周章查清此案？」我所求，不過是他的庇護(hù)，安身立命而已。
空氣凝滯。燈花爆響中，他削好的木件滾落腳邊——竟是枚拇指大的藥杵。
「北境那年，」他忽然俯身拾起藥杵，放入我冰涼掌心，「運藥材的騾車陷在冰窟里。你爹帶人刨了一夜雪，十指鮮血淋漓才保住半車藥?！顾庤频走€沾著新鮮木紋，粗糲卻溫暖。
「后來他染了肺寒，咳著血對我說：『藥材是將士的第二條命，馬虎不得?！弧故捬早竦闹腹?jié)擦過藥杵頂端，那里刻著杜家徽記：「如今我查此案，不止為你?！?/p>
他看向窗外夜色，似有萬千枯骨立于雪原：「我要替那些因為劣藥而喪命的兄弟，問張成討個交代?！?/p>
過了一會，蕭言珩轉(zhuǎn)身從暗格中取出一樣?xùn)|西。
待他攤開掌心，我的身體驟然僵住，呼吸仿佛停滯！
躺在他掌心的，竟是一枚與我頸間玉佩紋路、質(zhì)地、光澤都別無二致的瑩白玉佩！
「這是?!」我失聲驚呼，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。
蕭言珩的目光落在玉佩上：「你當(dāng)真不記得了？」
我扯出自己的那枚玉佩，兩塊玉佩在跳躍的燭光下，隔著咫尺距離，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被遺忘的過往。
「北境那年，你才十歲，」他緩緩開口，沉入回憶，眼神變得悠遠(yuǎn)而柔和，「你忘了嗎？那年我被你爹救回來，整夜被頭疼折磨。」他嘴角牽起一絲弧度，「是你，來我屋里，把這塊溫?zé)岬乃幱袢M(jìn)我的手心，那時候，你對我說，哥哥別怕，這個給你握著，能安神定魄，頭就不疼啦！」
他的話，如同鑰匙，瞬間打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匣子！邊塞小院的景象清晰得如同昨日：簡陋卻整潔的廂房，濃重的藥味，炭盆噼啪作響，床上那個只露出眼睛、被繃帶纏滿的少年痛苦地呻吟著。那個勇敢又心軟的小女孩，悄悄把最寶貝的東西塞給了陌生的哥哥。
那段模糊的溫暖記憶此刻無比清晰，娘親看著我主動送人又跑來反悔的糗樣，先是忍俊不禁，隨后對我說：「『傻孩子，這藥玉本就是天生一對的陰陽雙佩。你那塊陽玉，主生發(fā)之氣，最是活潑，既已贈予哥哥，便是你與他的一份善緣，豈有反悔的道理？』」娘親從懷中取出另一塊玉佩，鄭重地系在我的頸間：「『娘這塊是陰玉，主蘊(yùn)養(yǎng)之息，溫厚綿長。你且好好收著。若真有緣法，待到陰陽相聚，便是……』」娘親當(dāng)時溫柔含笑的眼神，此刻與眼前蕭言珩深邃的目光重疊在一起，「『那便是天定的緣分與守護(hù)了?！弧?/p>
「竟然是你！」我脫口而出，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。
蕭言珩深深地看著我，眼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(fù)雜情緒。
原來，命運的絲線，早在十二年前的北境風(fēng)雪中就悄然系緊。
「你爹出事前三天，」蕭言珩目光落回案上的卷宗：「我已在回京的路上，我接到密信，說京中有人要對杜院使動手，恐有性命之憂?！?/p>
密信？！
「收到信時，我尚在百里之外，身邊僅數(shù)名親衛(wèi)。即便星夜兼程，也難以及時趕到杜府。只能立刻飛鴿傳書給京中暗樁，令其不惜一切代價保護(hù)杜院使安全！怎料，信鴿途中遇襲，暗樁趕到時，杜院使已……」
「你……」我控制不住地發(fā)顫：「所以，你早就知道……？」
「收到信后，」他承認(rèn)道：「才知你已被趕出杜府，甚至……被張府的人追殺?！?/p>
破廟的那一幕，此刻被串聯(lián)起來。
「知道你可能會走投無路，」蕭言珩目光落在我臉上：「我猜你……不會坐以待斃，定會尋一線生路。張成在京中耳目眾多，我若動用大軍或親衛(wèi)在城內(nèi)大肆搜尋，無異于將你暴露在張氏爪牙的刀口之下。只能遣我手下機(jī)警的暗哨，扮作流民乞丐，在出城要道及西郊荒僻處暗暗查訪，期望你能逃出城來，但我沒料到，那天在破廟前，你會那樣決絕地?fù)涑鰜怼顾D了頓，聲音低沉下去：「也沒料到，你竟完全不記得我了?！?/p>
他拿起我掌心那枚溫?zé)岬挠衽?，兩枚瑩白的藥玉相觸，發(fā)出細(xì)微而清脆的「叮」聲。
「當(dāng)年你說，這玉能安神定魄，」蕭言珩這話仿佛穿透了十二年的光陰：「可對于我，它真正『定』住的，是讓我能在十幾年后，憑著它……找到你?！顾哪抗怄i住我。
「云若，」他第一次這樣喚我的名字，嘆息道：「當(dāng)年你說『等你傷好了要還我』，我一直記著。卻沒想到，要等這么多年，才能在你跟前，把玉拿出來?！顾鬼?，看著掌心相依的兩枚玉佩：「幸好，不算……太晚。」
原來，他的出現(xiàn)，不是偶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