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(dāng)那只黑白相間的毛球如同一個不懷好意的保齡球,骨碌碌滾過“創(chuàng)鑫金融”光可鑒人的大理石門檻時,前臺Lisa正戴著一邊耳機,手機屏幕上是《甄嬛傳》里華妃娘娘翻白眼的名場面。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,濃密的假睫毛差點掉進剛點的焦糖瑪奇朵里。
“臥槽!”她一聲驚呼,手機差點脫手,“這啥玩意兒?拖把成精了?”
那團毛茸茸的生物驟然停在接待區(qū)昂貴的波斯地毯中央,支棱起圓滾滾的腦袋。黑色的小眼睛在純白的面部條紋上方,像兩顆浸在牛奶里的黑豆,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喻的、近乎“人”性的精光。它慢悠悠地轉(zhuǎn)著圈,尾巴高高翹起,像個巡視領(lǐng)地的微型國王。
“臭…臭鼬!”保安老趙的聲音都劈叉了,橡膠警棍在他手里抖得像根面條,“它怎么進來的?通風(fēng)管道?誰他媽沒關(guān)好?”
沒人回答。整個開放辦公區(qū)像被按下了暫停鍵。敲鍵盤的、打電話的、摸魚的、真干活的,幾百號人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那個小小的、毛茸茸的入侵者身上。空氣里只剩下中央空調(diào)單調(diào)的嗡鳴和幾不可聞的、一種淡淡的、難以描述的野性氣味,像腐爛的堅果混合著辛辣的青草。
這詭異的靜默只持續(xù)了幾秒。那黑白毛球動了。它并非慌不擇路,而是目標極其明確,四只小短腿邁著一種近乎悠閑的、趾高氣揚的步態(tài),徑直穿過格子間的過道。它無視了財務(wù)部小劉偷偷塞給它的一塊曲奇餅干,對行政部李姐驚恐之下打翻的咖啡視而不見,甚至繞開了地上散落的幾份無關(guān)緊要的文件副本。
它的步伐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從容。最終,它停在了CEO辦公室——那扇象征權(quán)力與地位、厚重的紅木雙開門外。門上方,燙金的“王富貴”名牌閃閃發(fā)光。
門虛掩著。里面?zhèn)鱽硗趵习逯袣馐?、帶著點唾沫星子的咆哮:“……這點小事都辦不好?我養(yǎng)你們吃干飯的?!報表!我要的是昨天的報表!現(xiàn)在!立刻!馬上!滾出去弄!”伴隨著一聲清脆的、瓷杯重重頓在桌面上的脆響。
門縫里,那只臭鼬的小黑眼睛,似乎極其擬人化地瞇了一下。它那毛茸茸的尾巴,挑釁般地又向上翹高了幾乎三十度。
它無聲無息地溜了進去。
“砰!”一聲悶響從老板辦公室里傳出,緊接著是王富貴變了調(diào)的、破了音的尖叫,混雜著一種仿佛喉嚨被扼住的、極度驚恐與憤怒的嘶吼:“啊——!我的杯子!我的限量版汝窯杯!??!”
門被猛地從里面拉開。王富貴沖了出來,平日梳得一絲不茍的油頭此刻有幾縷狼狽地貼在汗?jié)竦念~頭上,昂貴的定制西裝前襟濕了一大片,深褐色的可疑液體正滴滴答答往下淌。他手里拎著那個杯口還沾著泡沫的珍貴茶杯,臉色由豬肝紅迅速轉(zhuǎn)為鐵青,最后定格在一種瀕臨爆炸的紫黑色。他渾身篩糠似的抖著,指著自己辦公室的方向,嘴唇哆嗦著,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,只能發(fā)出“嗬…嗬…”的抽氣聲。
那罪魁禍首,卻像個得勝歸來的將軍,邁著六親不認的魔鬼步伐,不緊不慢地從王富貴擦得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旁邊踱了出來。它甚至停下來,抬起一條后腿,象征性地在那雙鞋的鞋尖附近,虛空地抖了抖??諝庵心枪梢靶?、辛辣、帶著強烈警告意味的麝香氣味,瞬間濃郁了十倍,像一根無形的針,狠狠扎進每個人的鼻腔深處。
“抓住它!”王富貴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,那聲音尖利得能劃破玻璃,帶著一種末日降臨般的瘋狂,“給我抓住那個畜生!我要扒了它的皮做地毯!快!所有人!上啊!”
整個公司瞬間從冰封狀態(tài)切換成混亂戰(zhàn)場。椅子被撞翻,文件亂飛,鍵盤鼠標噼里啪啦掉了一地。幾個平時連桶裝水都搬不利索的男員工,此刻在老板吃人的目光下,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勇氣(或者說恐懼),抄起文件夾、垃圾桶、甚至飲水機旁邊閑置的拖把,組成了一道顫顫巍巍的人墻,試圖圍堵那只靈巧的黑白惡魔。
臭鼬似乎對這種圍追堵截感到一絲不耐煩。它沒有立刻使用它的終極武器,反而展現(xiàn)出一種近乎戲耍的態(tài)度。它猛地一竄,像一道黑白閃電,精準地躍上了市場部那排嗡嗡作響的機柜頂端。小爪子快如疾風(fēng),“咔嚓!咔嚓!咔嚓!”幾聲令人心碎的脆響,幾根粗壯的、連接著核心數(shù)據(jù)庫服務(wù)器的藍色網(wǎng)線應(yīng)聲而斷,端口處閃爍著絕望的火花。市場總監(jiān)的臉瞬間變得比王富貴的西裝前襟還要難看。
緊接著,它凌空一躍,穩(wěn)穩(wěn)落在隔壁項目組堆滿文件的桌子上。爪子揮動,快得只留下一片殘影。“嗤啦——嗤啦——!”那些凝聚了項目組半年心血的標書、合同、技術(shù)方案,在幾秒鐘內(nèi)化作了漫天飛舞的白色雪花。紙片像葬禮上的挽聯(lián),凄慘地飄落,覆蓋了電腦屏幕和目瞪口呆的員工頭頂。一個實習(xí)生小姑娘看著自己熬了三個通宵才做完的PPT變成一地碎屑,“哇”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然而,詭異的是,當(dāng)它從一個格子間竄向另一個格子間時,它精準地避開了所有普通員工桌上的私人物品——那個印著Hello Kitty的馬克杯安然無恙,那盆被精心照料的多肉植物依舊青翠。它的破壞,精準地只落在“公司財產(chǎn)”和“王富貴相關(guān)”的領(lǐng)域。
“廢物!一群廢物!”王富貴在人群后面跳著腳,唾沫星子橫飛,昂貴的領(lǐng)帶被他粗暴地扯開,像根上吊繩般掛在脖子上,“連只耗子都抓不住!扣工資!通通扣光!”他肥胖的身軀因暴怒而劇烈起伏,昂貴的西褲緊繃著,似乎下一秒就要崩開線。
臭鼬似乎玩夠了。它被幾個拿著長柄掃把、縮手縮腳試圖把它往角落趕的員工逼到了靠近財務(wù)室門口的角落。它停了下來,背對著人群,面對著那扇緊閉的財務(wù)室大門。那扇門后,是公司的核心命脈——成堆的現(xiàn)金、重要的票據(jù)、以及王富貴那些永遠見不得光的“小賬本”。
它緩緩地,極其緩慢地,轉(zhuǎn)過了身。那雙黑豆般的眼睛里,先前那種精光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、空洞、仿佛深不見底寒潭的漠然。它的小身體微微弓起,尾巴如同接到無聲命令的戰(zhàn)旗,猛地、筆直地豎了起來!那動作充滿了儀式感,一種宣告終結(jié)的、死神降臨般的儀式感。
王富貴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,一股源自靈魂深處最原始、最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。他想喊“退后”,但喉嚨像是被水泥堵死,只能發(fā)出嗬嗬的、破風(fēng)箱般的聲音。
太遲了。
一股難以用語言形容其萬一的、濃稠到近乎實質(zhì)的、黃綠色的煙霧,帶著毀滅性的沖擊波,從臭鼬那小小的臀部猛烈爆發(fā)!那氣味……超越了“臭”的范疇。那是腐爛了三個世紀的垃圾堆在盛夏暴雨后蒸騰的瘴氣,是化糞池在密閉高壓鍋里煮沸后泄露的致命毒氣,是地獄深處硫磺火湖表面漂浮的、粘稠的、令人靈魂戰(zhàn)栗的惡臭精華!
物理的沖擊波率先抵達??康米罱膸讉€勇士,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,雙眼翻白,如同被無形的巨錘迎面砸中,哼都沒哼一聲,直挺挺地向后栽倒。手中的“武器”——文件夾、掃把、垃圾桶蓋——脫手飛出,稀里嘩啦散落一地。
緊接著,是那無孔不入、足以讓靈魂腐爛的惡臭風(fēng)暴。它像一堵無形的、粘稠的、劇毒的水泥墻,以無可阻擋的態(tài)勢席卷了整個樓層。嘔吐聲如同瘟疫般瞬間爆發(fā),此起彼伏,連綿不絕。有人抱著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,有人直接癱軟在工位上干嘔,有人涕淚橫流,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彌漫的黃綠色煙霧中跌跌撞撞,試圖尋找一絲未被污染的空氣。尖叫聲、哭喊聲、咳嗽聲、重物倒地的悶響……匯合成一曲來自地獄的交響樂。
王富貴離得稍遠,沒有被沖擊波直接放倒。但那股地獄的氣息,已經(jīng)如同億萬根淬毒的鋼針,狠狠扎進他的鼻腔,穿透顱骨,直刺大腦深處。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,眼前金星亂冒,胃里翻江倒海。他扶住旁邊的隔板,勉強支撐著沒有倒下,大口喘息著,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滾燙的刀子。
就在他痛苦地彎下腰,視線投向腳下狼藉的地面時,他的瞳孔驟然收縮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(jié)!
地上散落的,不再是印著公司Logo的白紙碎片。那些飄落的、被踩踏的、被嘔吐物玷污的紙片……變了。它們變成了一張張粗糙的、慘白的、邊緣粗糙的紙錢!上面用劣質(zhì)的朱砂,歪歪扭扭地印著觸目驚心的三個大字——
**王富貴!**
“冥……冥幣?”王富貴喉嚨里發(fā)出咯咯的怪響,像是被骨頭卡住了氣管。他驚恐地抬起頭,視線所及之處,整個地獄般的場景徹底扭曲、變形!
空中飄舞的,是漫天飛舞的、印著他名字的紙錢。同事們在地上痛苦翻滾的身影,變成了穿著破爛壽衣、肢體殘缺的鬼影在煙霧中哀嚎。那彌漫的黃綠色毒霧,幻化成幽綠的鬼火,在印著他名字的紙錢間跳躍閃爍。墻壁上,巨大的、血紅色的“債”字不斷浮現(xiàn)、滴落,如同流淌的鮮血。無數(shù)只半透明的、冰冷枯槁的手,從地板下、從墻壁里伸出來,死死抓住他的褲腳、他的腳踝,要將他拖入無底的深淵!
“滾開!滾開?。〔皇俏?!不是我拿的錢!”王富貴徹底崩潰了,他發(fā)瘋似的踢打著自己的腿腳,對著空氣胡亂揮舞著拳頭,涕淚口水糊了滿臉,昂貴的西裝被自己撕扯得不成樣子,“是張偉!是張偉那個混蛋!是他偷的!他該死!他活該跳樓!滾開!別纏著我!錢……錢我還給你們!都還給你們!”他歇斯底里地嘶吼著,聲音尖利刺耳,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,在彌漫的惡臭與鬼影幢幢中瘋狂回蕩。
就在王富貴被自己制造的恐怖幻象折磨得快要精神崩潰的瞬間,那只制造了這一切混亂的臭鼬,卻如同一個完成了神圣儀式的祭司,優(yōu)雅而迅捷地穿過混亂的人群和彌漫的、帶有致幻效果的煙霧。它無視那些翻滾哀嚎的軀體,無視空氣中飄舞的、印著“王富貴”的虛幻冥幣,目標精準地再次竄向了那扇象征著權(quán)力頂點的紅木大門。
王富貴辦公室的門敞開著,里面一片狼藉。那只被“玷污”的汝窯杯碎片還在地上閃著冷光。臭鼬沒有絲毫停留,后腿在寬大的老板桌邊緣輕輕一蹬,小小的身體便輕盈地躍上了那張價值不菲、光潔如鏡的紫檀木桌面。
它站在桌子的正中央,居高臨下,仿佛檢閱自己剛剛征服的王國。那雙黑豆般的眼睛,此刻冰冷地掃過桌面上散亂的文件、名貴的鋼筆、還有王富貴那張笑得志得意滿、鑲在金框里的照片。它的小爪子,帶著一種近乎莊重的儀式感,在桌面中心那片最干凈、最顯眼的位置,重重地按了下去。
一下,兩下,三下。
清晰無比。四個小小的、肉乎乎的圓形趾印,圍攏著一個略大的、橢圓的掌墊印痕,共同構(gòu)成了一朵清晰的梅花圖案。而在那略大的掌墊印痕中心,赫然烙印著一個極其微小的、深褐色的斑點——形狀奇異,像一滴凝固的血,又像一粒被燒焦的朱砂痣。
做完這一切,臭鼬抬起頭,目光穿透敞開的辦公室大門,遙遙地、冰冷地鎖定了外面走廊上那個仍在幻象中掙扎嘶吼、狀若瘋魔的肥胖身影——王富貴。那眼神里,沒有勝利的得意,沒有復(fù)仇的快感,只有一種穿透了生死界限的、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漠然。仿佛在看一件早已注定的、微不足道的垃圾。
然后,它沒有半分留戀,輕盈地轉(zhuǎn)身,小小的身影閃電般躥向辦公室角落那個敞開的、黑洞洞的通風(fēng)管道口。尾巴最后晃動了一下,像一道無聲的告別符咒,隨即徹底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辦公室內(nèi),只剩下那股經(jīng)久不散、如同地獄烙印般的惡臭。還有桌面上,那朵凝固的、帶著奇異褐色胎記的梅花爪印,在窗外斜射進來的慘淡光線下,泛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、不祥的光澤。
幾米之外,走廊上。
王富貴被兩個勉強恢復(fù)神志的保安架著胳膊,他還在徒勞地踢打著腿腳,嘴里發(fā)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和斷續(xù)的嘶吼:“鬼……手……紙錢……張偉……不是我……”他的目光渙散,鼻涕眼淚糊了滿臉,昂貴的西裝領(lǐng)口被自己扯開,露出肥膩的脖頸。
架著他的保安之一,目光無意間掃過那敞開的、一片狼藉的CEO辦公室。他看到了老板桌上那片清晰的爪印。也許是角度,也許是光線,那個爪印中央微小的褐色斑點,異常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視線。
保安的身體猛地一僵,像被高壓電流瞬間貫穿。他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,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。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,讓他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!他張著嘴,喉嚨里發(fā)出“咯咯”的、像是被扼住脖子的窒息聲,手指顫抖著指向辦公室的方向。
“老……老板……桌……桌子上……”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窿里撈出來,“那個爪印……那個……那個胎記!”
他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,才擠出那句足以凍結(jié)靈魂的嘶喊,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:
“那個胎記!是張偉!是張偉手腕上那個!一模一樣啊——?。。 ?/p>
王富貴渙散的眼神,在聽到“張偉”和“胎記”這兩個詞的瞬間,如同垂死的魚被投入滾油,猛地爆發(fā)出一種回光返照般的、極致驚駭?shù)墓饷?。他像一頭被利刃刺穿心臟的野獸,掙脫了保安的攙扶,爆發(fā)出遠超他體型極限的蠻力,連滾帶爬、手腳并用地撲向自己的辦公室門口。
他的眼睛死死地、死死地釘在紫檀木桌面上那個爪印中央——那個微小的、深褐色的、形狀如同燒焦朱砂痣的斑點。
時間凝固了??諝馑兰?。連彌漫的惡臭似乎都暫時停止了流動。
王富貴肥胖的身體像一座瞬間失去所有支撐的沙雕,轟然坍塌。他癱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,背靠著被他撕扯得破爛的門框,雙眼空洞地大睜著,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,仿佛那里正放映著人間最恐怖的景象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 他喉嚨里發(fā)出破風(fēng)箱般空洞的抽氣聲,涎水順著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,浸濕了早已狼狽不堪的襯衫前襟。那張曾經(jīng)寫滿傲慢與貪婪的臉上,此刻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抽空了靈魂、碾碎了心智的、純粹的、無邊無際的恐懼。
“張……張偉……” 他嘴唇哆嗦著,吐出破碎的音節(jié),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鬼氣,“錢……錢在地下……在下面……都給你……都給你……”
他猛地蜷縮起來,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頭,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,發(fā)出一連串壓抑到極致、又尖銳到刺耳的嗚咽,肩膀劇烈地抖動著,整個人縮成恐懼的一團。
辦公室里,那朵帶著死亡胎記的梅花爪印,在死寂中無聲地宣告著審判的終結(jié)。窗外,城市的喧囂依舊,陽光冷漠地照進來,給這片狼藉之地鍍上一層虛假的金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