駝隊終于掙扎著穿越了死亡之海般的莫賀延磧。當(dāng)蔥郁的綠洲和蜿蜒的河流重新出現(xiàn)在視野中時,所有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
沿著天山北麓繼續(xù)西行,地貌逐漸變化。荒涼的戈壁被豐饒的草原和點綴其間的城鎮(zhèn)取代。胡楊挺拔,葡萄藤蔓爬滿土墻,空氣中開始彌漫著烤馕、香料和牲畜糞便混合的、充滿生機的異域氣息。
他們進入了粟特人的土地。這片位于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的豐饒綠洲群,是絲路貿(mào)易的十字路口,也是祆教信仰的重要中心??祰?、安國、米國、史國……星羅棋布的城邦拱衛(wèi)著它們的明珠——薩末建,撒馬爾罕。
越是接近這座傳說中的圣城,空氣中那種無形的張力就越發(fā)明顯。
過往的商隊更加密集,駝鈴聲此起彼伏,操著各種語言的商人、僧侶、使者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穿梭。
然而,蘇硯敏銳地察覺到,在那些喧鬧的市井交談和討價還價聲中,一個詞被反復(fù)提及,帶著敬畏、恐懼和難以抑制的好奇:
“瓷女”。
“聽說了嗎?撒馬爾罕大祆祠里那位……”
“噓!小聲點!那可是神跡!阿胡拉的神跡!”
“什么神跡……我表兄在城里當(dāng)差,他說那東西……邪門得很!半夜里,那祆祠深處,好像能聽見……瓷片摩擦的聲響……”
“別瞎說!大穆護都說了,那是圣火凈化凡胎的恩賜!是行走在人間的圣靈!”
“恩賜?那富商庫薩和家可是哭暈過去了!好好一個女兒……”
“嘿,能成為‘神瓷’,那是幾輩子修不來的福分!聽說庫薩和家現(xiàn)在都成了祆祠最虔誠的供奉者了!”
流言如同草原上的風(fēng),無孔不入,卻又真假難辨。唯一能確定的是,“瓷女”的存在,已經(jīng)深深攪動了撒馬爾罕的平靜水面,激蕩起狂熱的信仰浪潮和隱秘的恐懼暗流。
這一日,駝隊在一個叫“柘折城”(塔什干附近)的粟特小城邦外休整,等待入城補給。時近黃昏,夕陽將遠處的天山雪峰染成一片瑰麗的金紅。蘇硯站在一處土丘上,遠眺著這座被土黃色城墻環(huán)繞的喧鬧小城。城門口人流如織,一派繁忙景象。
忽然,城門口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!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猛地向兩邊分開,讓出一條通道。緊接著,一陣清脆得近乎詭異的、如同冰玉相擊的鈴鐺聲,伴隨著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,由城外傳來。
蘇硯的目光瞬間銳利如鷹隼。
只見一隊身著純白祆教祭司袍、神情肅穆莊嚴的穆護,簇擁著一架由四名健壯奴隸抬著的、垂掛著厚重白色紗幔的步輦,緩緩走近城門!紗幔在晚風(fēng)中輕輕飄拂,隱約可見輦中一個端坐的身影輪廓。
那鈴鐺聲,正是從步輦四角懸掛的、某種非金非玉的奇特鈴鐺中發(fā)出!聲音清越,穿透力極強,帶著一種冰冷、空靈、毫無生氣的質(zhì)感,聽得人頭皮發(fā)麻!
更令人心悸的是,在那白色紗幔偶爾被風(fēng)吹起的縫隙間,驚鴻一瞥地閃過一抹……如同凝固的熔巖般的、驚心動魄的赤紅!那赤紅溫潤、光滑,流轉(zhuǎn)著非人的釉質(zhì)光澤!雖然只是一閃而過,卻足以讓所有看到的人瞬間失聲,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凍結(jié)!
輦中人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,一只手臂極其緩慢地從紗幔邊緣探出,輕輕搭在了輦架的扶欄上。
那只手!
手指修長,形態(tài)優(yōu)美。但它的顏色!是火焰般的赤紅!如同最頂級的魯山窯釉色!光滑,堅硬,毫無瑕疵!在夕陽的余暉下,流轉(zhuǎn)著冰冷而妖異的光華!那絕非血肉之軀!而是一件……精美絕倫、令人窒息的瓷器!
“瓷……瓷女……”史諾盤陀不知何時已跪伏在地,額頭緊緊貼著滾燙的地面,身體抖得如同風(fēng)中的落葉,聲音帶著極致的恐懼和……一種扭曲的虔誠。
裴清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才抑制住那聲即將沖口而出的驚呼。她看著那只赤紅的、冰冷的瓷器手臂,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,四肢百骸都僵硬了!圖錄上那抽象恐怖的描繪,此刻化作了活生生的、觸目驚心的現(xiàn)實!
蘇硯站在原地,如同被釘在了土丘上。晚風(fēng)卷起他的衣角,獵獵作響。他死死盯著那架在穆護簇擁下、緩緩走入城內(nèi)的白色步輦,盯著紗幔后那抹若隱若現(xiàn)、令人骨髓生寒的赤紅。
夕陽將那架步輦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,如同一條通往幽冥的蒼白路徑。那只搭在扶欄上的赤紅瓷手,在暮色中,無聲地宣告著:
撒馬爾罕的圣火,已燃起妖異的瓷焰。那通往“不朽”的煉獄之門,正在緩緩開啟。而他,蘇硯,已經(jīng)站在了這扇地獄之門的門檻之上。
夕陽最后的余燼熔化了柘折城古老的土黃色城墻,將城門口那架白色紗幔的步輦?cè)境梢黄嗥G的金紅。
清脆如冰裂的鈴聲穿透市井的喧囂,冰冷地敲打在每一個旁觀者的心頭。那只從紗??p隙間探出的、赤紅如凝固熔巖的瓷器手臂,在暮色中流轉(zhuǎn)著非人的釉光,無聲地宣告著某種禁忌的存在。
蘇硯站在土丘上,風(fēng)沙磨礪過的臉龐如同石刻。直到那隊白衣穆護簇擁著步輦,消失在通往城內(nèi)的大路,他才緩緩收回視線。指尖深深嵌入掌心,那片貼身藏匿的、來自安菩爆燃現(xiàn)場的火曜瓶殘片,冰冷堅硬,如同惡魔尚未冷卻的心臟碎片。
“大人……”裴清越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,她走到蘇硯身邊,目光依舊殘留著驚悸,“那就是……‘瓷女’?她……她似乎還有意識?”那只赤紅手臂搭上扶欄的動作,細微卻清晰,絕非無意識的傀儡。
“有意識,或許更可怕?!碧K硯的聲音低沉沙啞,如同戈壁深處嗚咽的風(fēng),“圖錄所言‘神瓷永存’,絕非虛妄。她,就是‘火曜’之力的載體,是那邪咒接近完成的證明?!彼D(zhuǎn)身,目光掃過身后同樣被震撼的眾人,“史諾盤陀,柘折城中,可有祆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