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安城的喧囂被厚重的城門隔絕在身后。
駝鈴叮當，碾過河西走廊飽經(jīng)風沙侵蝕的礫石古道，單調的節(jié)奏敲打著無邊無際的荒涼。
七月流火，戈壁灘上的白日依舊酷烈，熱浪扭曲著視線盡頭嶙峋的山影，仿佛蟄伏著無形的巨獸。
入夜，寒氣又如同冰冷的潮水，瞬間浸透骨髓。
蘇硯裹緊身上略顯厚重的靛青胡服，風沙在他臉上刻下更深的紋路，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，在顛簸的駝背上，依舊沉靜銳利，穿透彌漫的黃塵，投向那未知的西方。
他并非孤身涉險。身后這支打著“大唐安撫使”旗號、實則肩負著刺探與毀滅雙重使命的隊伍，是崔熠傾盡所能調撥的精銳。二十名精悍的武侯，身著便于行動的皮甲，腰挎障刀，眼神如同戈壁上的鷹隼。
裴清越也同行，素色窄袖胡服外罩著防沙的斗篷，藥箱緊緊縛在身側，清麗的面容被風沙磨礪出幾分堅毅。
還有兩名精通粟特語和波斯語的鴻臚寺老譯語，以及一隊經(jīng)驗豐富的粟特向導，領頭的老者名叫史諾盤陀，皺紋如同干涸的河床，眼神卻依舊精明。
“蘇大人，前面就是伊州（哈密）了?！笔分Z盤陀驅著駱駝靠近，聲音沙啞，帶著濃重的粟特口音，“過了伊州，便是莫賀延磧（噶順戈壁），真正的鬼門關。水，要備足。沙暴，要提防。還有……”他渾濁的老眼瞥了一眼隊伍中那幾匹馱著沉重木箱的駱駝，壓低了聲音，“您要找的東西，在這一帶……有風聲了?！?/p>
風聲？蘇硯的目光倏然一凝。他不動聲色：“什么風聲？”
“說是……‘瓷女’?！笔分Z盤陀的聲音更低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和恐懼，“前些日子，有從西邊過來的商隊，在碎葉城（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附近）歇腳時提起過……康國（撒馬爾罕地區(qū)）那邊，出了件怪事。一個粟特富商的女兒，原本好好的，突然就……變成了瓷器！不是碎掉的那種，是……整個兒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、會動的瓷人！釉色……是火焰一樣的赤紅！”他咽了口唾沫，干裂的嘴唇哆嗦著，“都說……是觸怒了火神阿胡拉，降下了神罰……”
火焰般的赤紅！瓷女！
這幾個字如同冰冷的鋼針，狠狠刺入蘇硯的心臟！火曜瓶！瓷骨咒！安菩臨死前引爆的狂暴蟲火！還有那卷邪異圖錄上“七曜歸一，圣火重燃，凡胎褪盡，神瓷永存”的瘋狂預言！
裴清越也聽到了，臉色瞬間變得煞白，下意識地抓緊了藥箱的背帶。
“那‘瓷女’現(xiàn)在何處？”蘇硯的聲音低沉，壓抑著翻涌的驚濤。
“說是……被送進了撒馬爾罕城最古老、最尊貴的祆祠里了！”史諾盤陀的聲音帶著顫抖，“由大穆護親自……供奉起來了！當成神跡！當成……圣物！”他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抓著駝峰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，“大人，那是祆教的地盤！是圣火燃燒了千年的地方！我們……”
“繼續(xù)走。”蘇硯打斷了他的話，聲音不高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。他抬頭望向西方，目光仿佛穿透了千里黃沙與巍峨的天山，落在那座傳說中流淌著黃金與蜜的絲路圣城——撒馬爾罕。風卷起沙礫，抽打在臉上，帶來細微的刺痛。那刺痛之下，是更深沉的寒意。
史諾盤陀所說的“風聲”，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，在隊伍中激起了難以平息的漣漪。
接下來的路程，氣氛變得更加凝重。武侯們沉默地擦拭著刀柄，眼神警惕地掃視著空曠的四野，仿佛那席卷一切的沙暴，或是更可怕的、由火焰與瓷器構成的怪物，隨時會從地平線后撲來。
裴清越則更加沉默，她時常在宿營時獨自坐在篝火旁，借著跳動的火光，反復研讀謄抄下來的《瓷骨咒》圖錄殘卷，秀氣的眉頭緊鎖成一個解不開的結。
那上面描繪的血肉化瓷的恐怖圖景和繁復到令人絕望的配料、儀軌，如同沉重的枷鎖，壓得她喘不過氣。
“清越姑娘，”一次宿營時，蘇硯走到她身邊，遞過一塊干硬的胡餅，“可有頭緒？”
裴清越抬起眼，火光映著她疲憊卻依舊清亮的眸子，里面布滿了血絲?！按笕?，”她的聲音有些沙啞，“這邪術……遠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和……成熟?！?/p>
她指著圖錄上那些扭曲的異域文字和詭異的圖案，“之前的受害者，無論是碎裂的薩保、鶯歌，還是化尸的康承嗣，乃至安菩最后的爆燃……現(xiàn)在看來，都像是……未完成的試驗品！是走向最終‘神瓷’形態(tài)的……失敗路徑！”
她纖細的手指劃過圖錄核心——那三重火焰拱衛(wèi)的巨大眼眸中，正在由血肉緩緩轉化為精美瓷器的人形。“這圖錄所追求的，不是死亡，不是碎裂，而是……一種邪異的‘轉化’！保留神智，甚至……強化某些特質，將活生生的血肉之軀，轉化為一種……有意識的、不朽的‘瓷器生命’！那粟特商人口中的‘瓷女’，很可能……就是他們接近成功的關鍵一步！”
保留神智？有意識的瓷器生命？蘇硯的瞳孔驟然收縮。安菩死前的狂熱與獻祭，康承嗣背上的圣火紋，大穆護金蟬脫殼的靈柩……所有的碎片，在這個駭人的猜測下，被強行拼湊出一個更加龐大、更加瘋狂的輪廓！他們不是在制造殺戮的武器，而是在……批量制造“神”？！
“那‘火曜瓶’……”蘇硯的聲音低沉。
“是關鍵引媒！”裴清越肯定道，指尖點著圖錄上關于“七曜歸一”的晦澀描述，“圖錄上說，唯有匯聚七曜精華的引媒，才能徹底激發(fā)蠱蟲最深層的‘化神’之力，完成最終的蛻變?？党兴靡摹痍住?，安菩自毀的‘火曜’瓶……雖被毀去，但其蘊含的‘曜力’可能已被某種秘法抽取或……轉移！撒馬爾罕那個‘瓷女’身上的赤紅釉色……就是最直接的證明！‘火曜’的力量，已經(jīng)在那里被激活了！”
風穿過戈壁嶙峋的怪石，發(fā)出凄厲的嗚咽，如同無數(shù)亡魂的哭泣。篝火在風中明滅不定，映照著蘇硯冷硬如鐵的面容。
他望向西方，撒馬爾罕的方向，仿佛看到了那座古老祆祠深處，一個赤紅如火的瓷質身影，正靜靜地矗立在圣火之前，接受著狂熱的膜拜。那不是結束，而是……一個更加恐怖的開端。
他默默攥緊了拳頭，指關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出輕微的聲響。掌中那片來自安菩爆燃現(xiàn)場、邊緣依舊鋒利的火曜瓶殘片，冰冷地硌著掌心，殘留的赤紅釉光在篝火映照下，如同惡魔尚未閉合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