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穆護——安菩，并未因崔熠的身份和語氣而顯露絲毫慌亂。他的目光越過崔熠，再次落到蘇硯臉上，那淺灰的眸子深處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、難以捕捉的了然。他沉默了片刻，像是在權(quán)衡，又像是在確認(rèn)什么，終于緩緩地、徹底拉開了沉重的門扇。
“既是崔少卿親臨，又有蘇縣尉同行，”安菩的聲音依舊平穩(wěn)無波，側(cè)身讓開通道，“請進。但請務(wù)必保持肅靜，勿擾神靈清凈?！彼匾恻c出了蘇硯的姓氏和官職，顯然并非一無所知。
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、冷寂香灰和某種難以言喻的、類似硫磺與金屬氣息的奇異味道，隨著大門的洞開撲面而來。
祆祠內(nèi)部的光線比外面驟然暗沉許多，高大的殿堂深不見底，唯有幾縷天光從高窗斜射而入，照亮空氣中漂浮的塵埃。
巨大的青銅火盆分列兩旁，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燼，不見絲毫火星。殿堂深處供奉著象征祆教最高神祇阿胡拉·馬茲達的圣火壇，此刻也一片漆黑。
更令人心悸的是空曠。偌大的殿堂，除了安菩，竟再無第二個人影！那些本該在此灑掃、誦經(jīng)、維護圣火的低級祭司和虔誠信徒，仿佛人間蒸發(fā)了一般。只有那無處不在的寂靜，如同沉重的帷幕，壓在每一個踏入者的心頭。
“人呢？”崔熠銳利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殿堂，聲音在穹頂下激起微弱的回音，“其他穆護和信徒何在？”
安菩垂著眼簾，雙手?jǐn)n在寬大的袖袍中，姿態(tài)謙恭卻帶著一種疏離的淡漠。
“回大人，”他的聲音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，“適才說過，今日乃‘靜思日’。所有低階穆護與信眾，皆已奉大穆護之命，前往終南山別院齋戒靜修，感悟神諭，需三日方歸?！彼痤^，那淺灰的眸子迎向崔熠審視的目光，坦蕩得近乎空洞，“祆祠之內(nèi)，此刻唯余老朽一人看守圣壇?！?/p>
“所有人？都去了終南山？”崔熠眉頭緊鎖，這巧合太過刻意，簡直欲蓋彌彰！“什么時候走的？”
“昨日亥時。”安菩回答得滴水不漏。
“昨日亥時……”崔熠的心猛地一沉。那正是劉方被殺、康承嗣化尸之后不久！時間卡得如此精準(zhǔn)，絕非偶然！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，厲聲道：“那你們的大穆護呢？本官要見他！”
安菩的臉上第一次浮現(xiàn)出一絲極淡的、近乎悲憫的神情，稍縱即逝?！按竽伦o他……”他微微搖頭，聲音低沉下去，“已于三日前，蒙阿胡拉·馬茲達召喚，魂歸光明天國了?！?/p>
“死了？！”崔熠和蘇硯同時一震！這消息如同又一記重錘！核心人物竟在案發(fā)前夕離奇死亡？是巧合？還是……滅口？抑或是金蟬脫殼？
“是。”安菩垂下頭，語氣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哀傷，“大穆護年事已高，心力交瘁，于靜室中安然辭世。遵照教規(guī)，遺體已于昨日由親信護送往祖地波斯安葬?！?/p>
死了！葬了！遠(yuǎn)在波斯！
線索仿佛瞬間被斬斷！崔熠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頂門，卻又無處發(fā)泄。他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如同枯木般沉寂的安菩，直覺告訴他此人絕對有問題，可對方言談滴水不漏，姿態(tài)無可指摘。
蘇硯一直沒有說話。他的目光如同鷹隼，從踏入祆祠的那一刻起，就無聲地掃過每一個角落：冰冷無火的青銅圣壇、光潔如鏡卻不見人影的地面、殿堂深處陰影中模糊的壁畫輪廓、空氣中那股揮之不去的硫磺金屬氣……最后，他的視線定格在安菩攏在袖中的雙手上。
那雙手很干凈，指節(jié)修長，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。但就在安菩剛才微微抬手示意他們進入時，蘇硯敏銳地捕捉到，在對方左手食指的指甲縫深處，似乎殘留著一絲極其細(xì)微的、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金色痕跡！那顏色……與蠱蟲尸骸的顏色何其相似！
與此同時，裴清越也微微蹙起了秀眉。她作為醫(yī)者，嗅覺遠(yuǎn)比常人敏銳。在這片死寂的、混雜著香灰和硫磺的氣息中，她隱隱嗅到了一絲極其微弱、卻異常熟悉的甜腥味！那味道……曾在集珍閣破碎的“金曜”瓶旁，在康承嗣化尸的瞬間，清晰地出現(xiàn)過！
“是蠱蟲的氣息！”裴清越心中大駭！
她下意識地看向蘇硯。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無聲交匯，都看到了對方眼底那抹凝重到極致的寒芒。
安菩似乎并未察覺這無聲的交流。他微微側(cè)身，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姿態(tài)：“諸位大人若無疑問，老朽還需去后殿整理大穆護留下的經(jīng)文。請自便，只是莫要驚擾圣壇。”他竟有送客之意。
“等等?！碧K硯終于開口了。他的聲音不高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，瞬間打破了殿堂內(nèi)凝滯的空氣，讓安菩攏在袖中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。
蘇硯上前一步，目光如同實質(zhì)，牢牢鎖住安菩那雙淺灰色的眼睛。他并未直接質(zhì)問蠱蟲或圣火紋，而是拋出了一個看似無關(guān)、卻又直指核心的問題，語氣平淡得如同閑談：
“安菩穆護，昨日酉時，不知貴祠這供奉光明與圣火的殿堂之中，可曾……聽得一聲瓷瓶碎裂的輕響？”
蘇硯的聲音不高，卻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，在祆祠空曠死寂的殿堂里激起一圈圈無形的漣漪。那平淡的問句，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，沉沉砸在安菩的心坎上。
空氣仿佛凝固了。青銅圣壇冰冷的輪廓在幽暗天光下沉默矗立，高窗透下的光束里，塵埃的舞蹈都似乎停滯了一瞬。
安菩攏在寬大素袍袖中的雙手，幾不可察地緊了一下。
他低垂的眼瞼抬起，那雙淺灰色的琉璃眸子迎向蘇硯銳利如鷹隼的目光。那層薄霧般的沉寂深處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波動——不是驚慌，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、洞悉一切的復(fù)雜情緒，快得難以捕捉，隨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蓋。
他沉默著。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緩慢爬行，只余下眾人壓抑的呼吸聲和殿堂深處若有若無的回音。
崔熠的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，指節(jié)因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。
裴清越屏住呼吸，目光緊張地在蘇硯和安菩之間逡巡，敏銳的嗅覺似乎捕捉到空氣中那股若有似無的甜腥氣，隨著安菩情緒的細(xì)微波動，似乎變得濃重了一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