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立醫(yī)院的停尸房藏在住院部地下室,要走三層旋轉(zhuǎn)樓梯。
墻壁上的瓷磚掉了一半,露出里面發(fā)潮的水泥,常年彌漫著福爾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,冷得像冰窖。
陸辰第一次來面試時,七月的暑氣被關(guān)在地面上,他站在“太平間”三個字的木牌下,打了個寒顫。
“小陸是吧?”說話的是個穿白大褂的老頭,頭發(fā)花白,口罩拉到下巴,露出嘴角一道月牙形的疤。
他是停尸房的老員工,姓王,大家都叫他老王,“這兒的活兒簡單,晚上值夜班,記好出入庫,別讓野貓鉆進(jìn)來啃壞了尸體?!?/p>
陸辰點點頭,攥緊了手里的塑料袋。袋子里裝著他的全部家當(dāng):洗得發(fā)白的T恤,一條牛仔褲,還有父親的遺照。三個月前,父親在工地上摔死了,包工頭跑了,只給了五千塊撫恤金。母親受不了打擊,跟著鄰村的男人走了,留下他一個人在省城,連房租都交不起。
停尸房的活兒工資高,夜班補(bǔ)貼多,還包吃住——雖然“住”是停尸房隔壁那間堆滿雜物的小隔間,但至少不用睡橋洞。
老王領(lǐng)著他往里走,推開厚重的鐵門,冷氣撲面而來,帶著股鐵銹味。
停尸房很大,并排擺著十幾個銀色的冷藏柜,像一個個緊閉的棺材。
角落里堆著些白布,上面沾著暗褐色的污漬,墻角的排水口咕嘟咕嘟冒著泡,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下呼吸。
“記住三條規(guī)矩。”老王指著墻上的規(guī)章制度,聲音壓得很低,“第一,午夜十二點后別開3號柜,不管里面有沒有尸體;第二,聽見哭聲別回頭;第三,要是看見穿紅衣服的女人,趕緊躲進(jìn)隔間,鎖好門,天亮前別出來?!?/p>
陸辰愣了愣:“王師傅,這是……”
“別問?!崩贤醮驍嗨凵裢蝗蛔兊藐幧?,“問了對你沒好處。上個月那個小伙子,就是因為半夜開了3號柜,第二天被發(fā)現(xiàn)凍在里面,臉都紫了?!?/p>
他拍了拍陸辰的肩膀,掌心冰涼,“好好干,別出事。”
第一晚值班,陸辰坐在隔間的木板床上,聽著停尸房傳來的動靜。冷藏柜的壓縮機(jī)發(fā)出嗡嗡的低鳴,像無數(shù)只蚊子在耳邊飛;
排水口的咕嘟聲從未停過,偶爾還夾雜著指甲刮擦金屬的尖響。
他不敢睡,抱著父親的遺照,照片上父親笑得憨厚,背后是未完工的樓盤——那是他出事前最后一個工地。
凌晨兩點,突然響起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,像是哪個冷藏柜的門沒關(guān)緊。
陸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他想起老王的話,攥緊了床頭的扳手——那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武器。
響聲沒再出現(xiàn),但他聽見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,很輕,像個女人在哭,從停尸房深處傳來,順著門縫鉆進(jìn)來,纏在他的腳踝上,冰涼刺骨。
陸辰捂住耳朵,縮在墻角。他想起父親的葬禮,母親哭得撕心裂肺,也是這樣的聲音。
直到天快亮?xí)r,哭聲才漸漸消失,他癱在地上,渾身冷汗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把父親的遺照攥得變了形。
第二天交班時,老王看見他發(fā)青的臉色,嘴角的疤扯了扯:“聽見了?”
陸辰點點頭,聲音發(fā)顫:“是……是女人的哭聲。”
老王往停尸房瞥了一眼,眼神復(fù)雜:“那是張紅的,三年前在這兒沒的,急性白血病,才二十五。
她男人沒來送她最后一程,就一直哭,哭了三年了?!彼D了頓,“你別怕,她不害人,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?!?/p>
陸辰?jīng)]敢問張紅是誰,也沒敢問3號柜里到底有什么。他只知道,從今晚開始,他要和這些“住客”日夜相伴了。
夜班的日子單調(diào)又難熬。陸辰的工作很簡單:登記新來的“住客”,給他們編號、消毒、入柜;如果有家屬來認(rèn)領(lǐng),就幫忙把尸體推出來。
大部分時間,他都坐在隔間里,聽著停尸房的動靜,要么看書,要么發(fā)呆,熬到天亮。
張紅的哭聲成了常態(tài)。幾乎每個午夜,那若有若無的哭聲都會準(zhǔn)時響起,有時在停尸房,有時在樓梯口,甚至貼著隔間的門縫哭,冰涼的氣息吹在他的后頸上。
陸辰漸漸習(xí)慣了,甚至能從哭聲里聽出點別的情緒——有時是委屈,有時是憤怒,有時只是單純的寂寞。
他開始在值班時多做一件事:給張紅燒點紙錢。醫(yī)院不讓燒,他就偷偷在樓梯間的角落里燒,用一個破搪瓷碗當(dāng)香爐,看著紙灰被風(fēng)吹散,像一群黑色的蝴蝶。
每次燒完紙,當(dāng)晚的哭聲就會輕一點,有時甚至?xí)R煌怼?/p>
直到第七天,出事了。
那天晚上送來一具新的“住客”,是個老太太,在家中猝死,子女在國外,暫時沒人認(rèn)領(lǐng)。
陸辰按流程給她消毒、裹上白布,準(zhǔn)備推進(jìn)冷藏柜時,發(fā)現(xiàn)所有的柜子都滿了——除了3號柜。
3號柜在停尸房最里面,緊挨著墻角,柜門上的編號掉了一半,只剩下個模糊的“3”字,周圍的瓷磚比別處黑,像是被煙熏過。陸辰想起老王的話,心里發(fā)怵,可總不能讓老太太躺在外面。
“就放一晚?!彼o自己打氣,“明天一早就換出來?!?/p>
他深吸一口氣,伸手去拉3號柜的門。柜門凍得結(jié)了層白霜,拉起來很沉,發(fā)出“嘎吱”的聲響,像骨頭摩擦的聲音。就在柜門打開的瞬間,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涌了出來,不是福爾馬林的味道,而是血腥味,混著腐爛的肉味,差點把他熏暈過去。
柜子里空蕩蕩的,只有一層厚厚的冰霜,冰面上凝結(jié)著暗紅色的斑點,像干涸的血跡。
陸辰皺了皺眉,用抹布擦了擦,準(zhǔn)備把老太太推進(jìn)去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冰霜下面似乎有什么東西。
他伸手摸了摸,是一塊硬硬的東西,形狀像個小盒子。
他用指甲摳了摳,把那東西從冰里挖了出來——是個銀色的長命鎖,上面刻著“平安”兩個字,鎖扣處纏著幾根黑色的頭發(fā),已經(jīng)凍成了冰碴。
陸辰把長命鎖揣進(jìn)兜里,剛要把老太太推進(jìn)去,突然聽見身后傳來“咚”的一聲,像是有人用拳頭砸冷藏柜。他猛地回頭,停尸房里空蕩蕩的,所有的柜門都關(guān)得好好的,只有3號柜的門在微微晃動,像是被風(fēng)吹的。
“誰?”陸辰的聲音在空曠的停尸房里回蕩,帶著回音。
沒人回答。但他敢肯定,剛才的聲音不是幻覺,就在他身后,離得很近,甚至能感覺到一股熱氣吹在他的后頸上——停尸房的溫度是零下五度,怎么會有熱氣?
他不敢再多待,趕緊把老太太推進(jìn)3號柜,鎖好門,幾乎是逃著跑回了隔間,反鎖了門,背靠著門板,心臟“咚咚”直跳。
就在這時,他聽見停尸房里傳來動靜。
先是冷藏柜的壓縮機(jī)聲音變了調(diào),嗡嗡的低鳴變成了尖銳的嘶鳴,像指甲刮過玻璃。
接著是柜門被打開的聲音,“嘎吱、嘎吱”,一個接一個,像是有什么東西從里面爬了出來。
最后,是腳步聲,很輕,光著腳踩在瓷磚上的聲音,“啪嗒、啪嗒”,正朝著隔間的方向走來。
陸辰捂住嘴,不敢出聲。他看見門縫里透進(jìn)來的光被什么東西擋住了,一個黑色的影子趴在門縫上,越來越近,甚至能看見影子上有很多細(xì)長的東西在動,像是頭發(fā)。
“找到你了……”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,很低沉,帶著股鐵銹味,“把我的東西……還給我……”
陸辰的腦子一片空白。他不知道男人說的“東西”是什么,直到手碰到了兜里的長命鎖,才猛地反應(yīng)過來——是這個!
腳步聲停在了門口,接著是抓門的聲音,指甲刮擦木板的聲音,尖銳刺耳,門板被抓出一道道白痕。
陸辰縮在墻角,看著門鎖在劇烈晃動,仿佛隨時會被撞開。
就在這時,樓梯口傳來張紅的哭聲,比平時響亮得多,帶著憤怒和焦急。
抓門的聲音停了,男人的聲音罵了句什么,接著是腳步聲漸漸遠(yuǎn)去,朝著停尸房深處走去。
隔間外恢復(fù)了寂靜,只有張紅的哭聲還在繼續(xù),漸漸變得委屈,像個受了欺負(fù)的孩子。
陸辰癱在地上,大口喘著氣,冷汗?jié)裢噶艘r衫。突然感覺胸前一陣冰涼,他掏出長命鎖,借著從門縫透進(jìn)來的光一看,鎖上的“平安”兩個字已經(jīng)變得模糊,像是被血浸透了。
第二天,陸辰把長命鎖交給了老王,哆哆嗦嗦地說了昨晚的事。老王拿著長命鎖,臉色變得極其難看,嘴角的疤都在抖。
“你惹上大麻煩了。”老王把長命鎖扔進(jìn)消毒水浸泡的盆里,水面立刻浮起一層暗紅色的泡沫,“這是李建軍的,三年前死在3號柜里的那個?!?/p>
“李建軍是誰?”陸辰追問。
老王嘆了口氣,往停尸房瞥了一眼,壓低聲音:“三年前,他把自己的兒子掐死了,就在家里,用枕頭捂死的,才三歲。被抓的時候,他懷里就揣著這個長命鎖,說是給兒子買的。后來在看守所里死了,尸體沒人領(lǐng),就送到這兒來了,存放在3號柜。”
陸辰的胃里一陣翻涌:“他……他為什么要掐死自己的兒子?”
“說是兒子不是他的。”老王的聲音更低了,“他媳婦跟別人跑了,他就把氣撒在孩子身上。
死的時候眼睛瞪得溜圓,醫(yī)生說他是活活氣死的,怨氣重得很。”他頓了頓,“從那以后,3號柜就沒再放過別的尸體,誰放誰倒霉。
上個月那個小伙子,就是不信邪,非要把他奶奶的尸體放進(jìn)去,結(jié)果……”
陸辰想起老王說的“凍在里面,臉都紫了”,后背一陣發(fā)涼。
“那張紅……”他猶豫著問,“她為什么幫我?”
“張紅和李建軍是同村的。”老王的眼神有些復(fù)雜,“張紅恨那個女人,李建軍的媳婦和張紅的男人跑了,張紅可憐李建軍的兒子,總覺得對不起孩子?!?/p>
陸辰這才明白,張紅的哭聲里不只是委屈,還有愧疚。
那天晚上,陸辰?jīng)]敢再值班,請了病假。他在醫(yī)院附近找了個小旅館,開了個最便宜的房間,卻一夜沒睡。
他總覺得李建軍就在門外,那個低沉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回響:“把我的東西還給我……”
第二天,他去醫(yī)院交辭職報告,卻被老王攔在了停尸房門口。
“別辭職?!崩贤醯难劬νt,像是一夜沒睡,“李建軍不會放過你的,你走到哪兒他都會跟著你。只有在這兒,有張紅看著,他不敢怎么樣?!?/p>
陸辰愣住了:“那……那怎么辦?”
“解鈴還須系鈴人?!崩贤鯊亩道锾统瞿莻€長命鎖,已經(jīng)用消毒水擦干凈了,“你得找到李建軍的兒子,把長命鎖還給‘他’。只有這樣,李建軍的怨氣才能散?!?/p>
“可他兒子不是已經(jīng)……”
“我知道他死了。”老王打斷他,眼神堅定,“但他的骨灰還在,在城西的骨灰堂,302室,編號74。你去那兒,把長命鎖放在他的骨灰盒上,燒點紙錢,跟他說對不起?!?/p>
陸辰猶豫了。他害怕李建軍,更害怕去那種陰森的地方。可他也知道,老王說得對,李建軍不會放過他的。
當(dāng)天下午,陸辰揣著長命鎖,去了城西的骨灰堂。
骨灰堂比停尸房更陰森,走廊里彌漫著香燭和灰塵的味道,墻上掛著密密麻麻的黑白照片,眼睛都朝著同一個方向,像是在盯著每個進(jìn)來的人。302室在最里面,門虛掩著,透出一股陰冷的氣息。
陸辰推開門,看見里面擺著十幾個骨灰盒,編號74的那個放在最底層,盒子是黑色的,上面貼著一張小小的照片,照片上的男孩笑得很開心,露出兩顆小虎牙。
他蹲下身,把長命鎖放在骨灰盒上,掏出帶來的紙錢,用打火機(jī)點燃。紙灰飄起來,落在他的手背上,燙得他一哆嗦。
“對不起?!标懗降穆曇舭l(fā)顫,“我不該動你爸爸的東西,對不起……你別怪他,他也是被人騙了……”
就在這時,他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,很輕,像個孩子在跑。
他猛地回頭,看見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小男孩站在門口,背對著他,手里拿著一個紅色的氣球。
“是你嗎?”陸辰的聲音發(fā)顫。
小男孩沒有回頭,只是輕輕說了一句:“爸爸說……他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話音剛落,小男孩就漸漸變得透明,像煙一樣散了,手里的紅氣球飄到天花板上,也消失了。
陸辰愣在原地,直到紙錢燒完,才慢慢站起身。
他感覺心里輕松了很多,像是壓著的石頭被搬走了。長命鎖還放在骨灰盒上,只是上面的“平安”兩個字變得清晰了,像是被擦亮了一樣。
他不知道剛才的小男孩是不是幻覺,但他敢肯定,李建軍的兒子聽到了他的話。
回到醫(yī)院時,天已經(jīng)黑了。陸辰去停尸房找老王,想告訴他事情辦好了,卻發(fā)現(xiàn)停尸房的門開著,里面一片漆黑,只有3號柜的位置亮著一盞微弱的燈。
“王師傅?”陸辰喊了一聲,沒人回應(yīng)。
他走進(jìn)停尸房,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,比上次打開3號柜時更濃。地上有一道暗紅色的拖痕,從門口一直延伸到3號柜,像有人拖著什么東西過去。
陸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他順著拖痕走到3號柜前,看見柜門開著,里面空蕩蕩的,只有一層厚厚的血冰,冰面上躺著一個人——是老王。
老王的眼睛瞪得溜圓,嘴巴大張著,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東西,胸口有一道巨大的傷口,鮮血染紅了白大褂,嘴角的月牙形疤痕被血泡得發(fā)脹。他的手里緊緊攥著半張照片,照片上是個穿紅衣服的女人,笑得花枝招展。
“王師傅!”陸辰?jīng)_過去,想把他拉出來,卻發(fā)現(xiàn)老王的身體已經(jīng)凍硬了,像塊冰雕。
就在這時,他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,高跟鞋踩在瓷磚上的聲音,“咯噔、咯噔”,很清脆,在空曠的停尸房里格外刺耳。
陸辰猛地回頭,看見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站在停尸房門口,長發(fā)垂到腰間,臉上涂著厚厚的粉底,嘴唇紅得像血,正對著他笑。
是老王說的那個穿紅衣服的女人!
陸辰想起老王的第三條規(guī)矩:看見穿紅衣服的女人,趕緊躲進(jìn)隔間,鎖好門,天亮前別出來。
他轉(zhuǎn)身就想跑,可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,怎么也動不了。紅衣服女人一步步朝他走來,高跟鞋踩在血拖痕上,發(fā)出“吧嗒、吧嗒”的聲音,紅色的裙擺掃過地面,沾了不少暗紅色的血。
“你把他放出來了?”女人的聲音很尖,像指甲刮過玻璃,“你把李建軍放出來了?”
陸辰這才明白,老王是被李建軍殺的。
他去骨灰堂的時候,李建軍的怨氣散了,不再被3號柜困住,出來后第一個找的就是老王——或許老王知道些什么,或許老王當(dāng)年對李建軍做過什么。
“不是我……”陸辰的聲音發(fā)顫,“是他兒子……是他兒子原諒他了……”
“原諒?”女人突然尖叫起來,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,“他殺了我兒子!誰也不能原諒他!”
陸辰愣住了:“你兒子……是李建軍的兒子?”
女人的眼睛突然變得通紅,像流血一樣:“我是他媳婦!我是那個跑了的女人!”
陸辰的腦子“嗡”的一聲,一片空白。他終于明白了,這個穿紅衣服的女人,就是李建軍的媳婦,那個拋棄了丈夫和兒子的女人。她不是人,是鬼,一直躲在停尸房里,看著李建軍被關(guān)在3號柜里,看著張紅替她哭,看著老王守著這個秘密。
“是你……是你害死了他們……”陸辰的聲音發(fā)顫。
“是他自己小心眼!”女人尖叫著撲過來,指甲變得又尖又長,像爪子一樣抓向他的臉,“他憑什么懷疑我?憑什么殺了我兒子?我要讓他償命!我要讓所有幫他的人都償命!”
陸辰猛地側(cè)身躲開,女人的指甲抓在冷藏柜上,發(fā)出“滋啦”的聲音,劃出幾道深深的白痕。他轉(zhuǎn)身就跑,朝著隔間的方向跑,女人在后面追,高跟鞋的聲音像催命符一樣跟著他。
就在他快要跑到隔間門口時,突然聽見一陣哭聲,是張紅的哭聲,比平時響亮得多,帶著憤怒和決絕。
他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停尸房深處飄出來,擋在了女人面前——是張紅。
張紅的臉很模糊,只能看出大致的輪廓,但陸辰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憤怒。
她伸出手,指尖劃過女人的臉頰,女人頓時發(fā)出一聲慘叫,臉上的粉底像雪一樣簌簌往下掉,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膚,上面布滿了抓痕。
“你還有臉回來?”張紅的聲音第一次如此清晰,帶著冰冷的恨意,“你害了他們父子還不夠,還要害死更多人嗎?”
“關(guān)你什么事!”紅衣女人尖叫著反擊,“是你自己沒用,留不住男人,才看著他跟我跑!你現(xiàn)在裝什么好人?”
“但我從沒對不起孩子!”張紅的聲音發(fā)顫,“你跑了之后,是我天天去看他,給他買糖吃,他還喊我張阿姨……李建軍殺他的時候,他手里還攥著我給他的糖!”
陸辰這才知道,張紅對那個孩子的感情有多深。她不是在替誰贖罪,她是真的把那個孩子當(dāng)成了自己的親人。
兩個鬼影在停尸房里打斗起來,白色的影子和紅色的影子糾纏在一起,撞得冷藏柜“砰砰”作響,柜門被撞開,里面的尸體露出慘白的手,像是在無聲地吶喊。
張紅的哭聲和紅衣女人的尖叫混在一起,刺耳得讓人頭皮發(fā)麻。
陸辰趁機(jī)鉆進(jìn)隔間,反鎖了門。他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,心臟跳得像要炸開。隔間外的打斗聲越來越激烈,他聽見冷藏柜倒塌的聲音,玻璃破碎的聲音,還有骨頭摩擦的“咯吱”聲。
不知過了多久,打斗聲突然停了。
隔間外陷入一片死寂,連冷藏柜的壓縮機(jī)聲都消失了。
陸辰屏住呼吸,豎起耳朵聽著,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,還有……一滴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,“嗒、嗒、嗒”,很有規(guī)律,像是從天花板上滴下來的。
他抬頭看向天花板,只見一塊水漬正慢慢擴(kuò)大,顏色越來越深,最后變成了暗紅色,像血一樣。一滴暗紅色的液體滴落在他的手背上,粘稠溫?zé)?,帶著股腥臭味?/p>
陸辰嚇得猛地站起來,后退時撞到了墻角的木箱,箱子倒在地上,里面的東西散落出來——是些舊病歷和紗布,還有一張泛黃的報紙。
報紙的頭版標(biāo)題很醒目:《癡情女為情自殺,腹中胎兒一同殞命》。下面配著一張照片,照片上的女人穿著紅衣服,正是那個紅衣女人。報紙的日期是三年前,和李建軍自殺是同一天。
陸辰拿起報紙,飛快地往下看。報道說,紅衣女人名叫劉艷,和李建軍結(jié)婚后,又和張紅的丈夫勾搭成奸,懷了孕。她知道李建軍發(fā)現(xiàn)后不會放過她,就在一個深夜服毒自殺了,死的時候還懷著三個月的身孕。
“原來她也死了……”陸辰喃喃道。他終于明白劉艷的怨氣為什么這么重——她不僅恨李建軍殺了兒子,更恨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沒能出生,恨所有人都把她當(dāng)成壞女人。
就在這時,隔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了。
劉艷站在門口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胸口有一個大洞,能看見里面模糊的內(nèi)臟。她的手里拖著張紅的影子,張紅的影子已經(jīng)變得很淡,像隨時會散掉一樣。
“都得死?!眲⑵G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,“李建軍、張紅、老王……還有你。”
陸辰這才知道老王為什么會死。老王手里的半張照片,應(yīng)該就是和劉艷的合影?;蛟S老王當(dāng)年也喜歡劉艷,或許他知道劉艷自殺的真相,所以劉艷才要?dú)⑺麥缈凇?/p>
劉艷一步步走進(jìn)隔間,紅色的裙擺拖在地上,留下一道血痕。
陸辰退到墻角,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報紙,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“你肚子里的孩子……”陸辰的聲音發(fā)顫,“你不想讓他安息嗎?”
劉艷的動作突然停了,眼睛里閃過一絲痛苦:“他……他是無辜的……”
“是李建軍的錯嗎?”陸辰鼓起勇氣,繼續(xù)說道,“是你自己選擇了自殺,選擇帶著他一起死!你現(xiàn)在殺再多的人,也換不回你的孩子!”
“閉嘴!”劉艷尖叫著撲過來,指甲抓向他的喉嚨。
陸辰猛地將報紙扔過去,報紙落在劉艷的臉上,她像是被燙到一樣,發(fā)出一聲慘叫,后退了幾步。
報紙上的照片在她臉上燒出一個黑洞,黑煙滾滾。
“那是你的報應(yīng)!”陸辰大喊,“你害了兩個男人,兩條人命,還有自己的孩子……你活該!”
劉艷的身體開始冒煙,像被點燃的紙一樣,一點點化為灰燼。她在灰燼中伸出手,似乎想抓住什么,最終還是散了。張紅的影子看著劉艷消失的地方,輕輕嘆了口氣,也漸漸淡去了。
隔間外傳來一聲嘆息,很輕,像是李建軍的聲音。
陸辰走出隔間,看見停尸房里一片狼藉,冷藏柜倒了好幾個,地上散落著骨頭和玻璃碎片。3號柜的位置,蹲著一個男人的影子,正對著空柜子發(fā)呆。
“她走了?!标懗捷p聲說。
男人的影子轉(zhuǎn)過身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然后慢慢站起來,朝著樓梯口走去。走到門口時,他停了一下,像是在說什么,然后就消失了。
陸辰知道,李建軍也走了。他的怨氣散了,終于可以安息了。
他走到老王的尸體旁,輕輕合上了他的眼睛。
然后拿起掃帚,開始打掃停尸房。天快亮?xí)r,他把一切都收拾好,冷藏柜歸位,玻璃碎片掃干凈,地上的血痕用消毒水擦了又擦,直到看不出痕跡。
早上八點,醫(yī)院的工作人員來上班,沒人發(fā)現(xiàn)昨晚發(fā)生了什么。只有陸辰知道,停尸房里的“住客”換了一批,那些糾纏了三年的恩怨,終于在這個夜晚了結(jié)了。
老王的死被定性為意外——警方說他是在給冷藏柜補(bǔ)貨時,不小心被倒塌的柜子砸中,失血過多而死。陸辰?jīng)]有說什么,他知道,有些事情,永遠(yuǎn)不能讓外人知道。
他沒有辭職,繼續(xù)在停尸房當(dāng)守夜人。
夜班依然難熬,但他不再害怕。冷藏柜的壓縮機(jī)聲聽起來像催眠曲,排水口的咕嘟聲像是有人在哼歌。
張紅的哭聲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?;蛟S她跟著李建軍走了,或許她終于放下了執(zhí)念,去投胎了。
陸辰還是會在樓梯間燒紙,只是不再是為了張紅,而是為了所有在停尸房里安息的靈魂。
他把父親的遺照掛在了隔間的墻上,照片上的父親依然笑得憨厚。
陸辰知道,父親一定在天上看著他,為他驕傲——他不再是那個連房租都交不起的窮小子,他能在最陰森的地方守住自己,守住那些無人問津的秘密。
有天晚上,陸辰值夜班時,聽見停尸房里傳來一陣孩子的笑聲。他走進(jìn)去,看見3號柜的門開著,里面空蕩蕩的,只有一個紅色的氣球飄在里面,像是在等著誰。
陸辰笑了笑,輕輕關(guān)上了柜門。
他知道,那個拿著紅氣球的小男孩,終于可以在另一個世界,好好地玩一次了。而這個藏在地下室的停尸房,依然會迎來一個又一個“住客”,見證一場又一場悲歡離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