哐當…哐當…綠皮火車在鐵軌上緩慢爬行。車廂里擠滿了人,汗味、煙味、腳臭味和各種食物的混合氣味,兜頭罩下,空氣渾濁得讓人窒息。
蘇昭昭抱著她那個洗得發(fā)白的小包袱,費力地擠過狹窄的過道。她手里攥著車票,目光掃過一排排座位號。
找到了。她的座位是靠過道的那個。旁邊靠窗的位置,已經坐了人。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旁邊靠窗的乘客。
只一眼。蘇昭昭感覺呼吸微微一滯。
那是個年輕的男人。穿著半舊的軍綠色呢子大衣,帽檐壓得有些低,遮住了大半張臉。但露出的下頜線,如同刀削斧鑿般冷硬流暢。緊抿的薄唇,勾勒出近乎無情的弧度。他靠著車窗,帽檐下的陰影里,只能隱約看到挺直的鼻梁和一點深邃的眼窩輪廓。
明明身處這喧囂渾濁的車廂,他卻像一尊冰冷的雕塑,周身散發(fā)著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。那是一種近乎實質化的疏離與危險感,像沉睡的火山,又像出鞘半寸的利刃。
好看。近乎鋒利、極具侵略性的好看。超越了蘇昭昭前世今生見過的所有皮相。那種帶著強烈壓迫感的俊美,像一束強光,猝不及防地撞進她眼里。
蘇昭昭的心跳,不爭氣地漏跳了一拍。有那么一剎那,她甚至忘了這車廂的渾濁和自身的處境,純粹被眼前這極具沖擊力的“美色”攫住了心神。
該死。她暗罵自己一句。都什么時候了,還有心思看帥哥?
她迅速斂起心神,眼神里的驚艷瞬間褪去,恢復了慣有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。這男人,好看是好看,但渾身都寫著“麻煩”兩個字。離遠點。
她調整了一下姿勢,把雙手環(huán)抱住包袱,頭微微后仰靠著椅背,閉上眼睛。昨晚幾乎沒睡,她需要休息,更需要警惕。這年頭,火車上可不安全。
就在這時,車廂連接處一陣更大的騷動傳來。幾個人罵罵咧咧地擠了過來。
領頭的是個頭發(fā)花白、一臉刻薄相的老太太,嗓門洪亮:“讓讓!都讓讓!眼瞎??!沒看見有老人孩子??!” 她身后跟著一個抱著哇哇大哭孩子的年輕媳婦,還有一個身材壯實、滿臉橫肉、扛著兩個大麻袋的中年漢子。麻袋擠得周圍乘客東倒西歪,怨聲載道。
他們一路“開路”,擠到了蘇昭昭這排座位旁。
老太太渾濁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視,最后精準地落在了閉目養(yǎng)神的蘇昭昭身上——她坐的是最外側、靠過道的座位。
“喂!那個穿花襖的丫頭!” 老太太毫不客氣地用腳踢了踢蘇昭昭的小腿。力道不輕。
蘇昭昭眼皮都沒動一下。
“說你呢!聾了?!” 老太太提高嗓門,唾沫星子差點噴到蘇昭昭臉上,“沒點眼力見兒?沒看見我這把老骨頭站都站不穩(wěn)了?你年紀輕輕的,趕緊起來!把座讓給我坐會兒!” 命令的口吻,理所當然。
蘇昭昭緩緩睜開眼。眼神平靜無波,像深潭,看向眼前叉著腰的老太太。
“憑啥?” 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。
老太太一愣,顯然沒想到有人敢這么直接頂回來,隨即三角眼一瞪,聲音拔得更高:“憑啥?尊老愛幼懂不懂?!我這么大年紀,還帶著孩子,站一路累壞了你負得起責嗎?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,一點道德都沒有!自私自利!” 標準的道德綁架。
抱著孩子的媳婦也適時幫腔,帶著哭腔:“大妹子,求求你了,行行好吧,孩子實在哭得不行了,我抱著他站不穩(wěn)啊…” 她懷里的孩子配合地哭嚎得更大聲。
那壯漢也往前一步,甕聲甕氣地威脅,拳頭捏得嘎嘣響:“讓你讓就讓!廢什么話!找不自在是吧?”
對面的女青年放下書,推了推眼鏡,一臉“正義使者”的模樣,皺眉看向蘇昭昭:“這位同志,你這就不對了。老人家和孩子多不容易?你年輕,站一會兒怎么了?給老人孩子讓座是基本品德!”
一時間,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蘇昭昭身上。鄙夷的,催促的,看熱鬧不嫌事大的。
蘇昭昭的目光,一一掃過老太太的精明刻薄,媳婦的假意哭訴,壯漢的蠻橫威脅,最后定格在那個“道德標兵”女青年臉上。
她突然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個極其寡淡、帶著濃重嘲諷意味的笑容。
“道德?” 蘇昭昭的聲音清晰地響起,蓋過了車廂的嘈雜,“不好意思,這玩意我沒有。”
整個車廂似乎瞬間安靜了一瞬。連哭鬧的孩子都頓了一下。
老太太、媳婦、壯漢、女青年,集體石化。沒…沒有道德?還有人這么理直氣壯、當眾宣布自己沒有道德?!
蘇昭昭看著那個一臉震驚的女青年,身體微微前傾:
“你這么有道德,這么尊老愛幼,這么想發(fā)揚風格…”
她刻意頓了頓,嘴角的嘲諷加深:“你,怎么不讓?”
女青年被這眼神和反問噎得滿臉通紅,下意識尖聲反駁:“我…我的座位憑什么讓!我是憑票坐的!這是我的權利!”
“哦?!?蘇昭昭恍然大悟般點點頭,“原來你的道德,只要求別人,不要求自己?慷他人之慨,站著說話不腰疼?”
她猛地站起身,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戾和癲狂:“那就閉嘴吧你!滾一邊去!”
話音未落,蘇昭昭動了!動作迅速!在所有人驚愕到極點的目光中,她一把揪住那個女青年的衣領!
“?。∧愀墒裁?!放開我!” 女青年驚恐尖叫。
蘇昭昭根本不廢話,手臂發(fā)力,女青年像個被甩出去的破麻袋,狠狠摔在了過道中央!正好摔在老太太和那壯漢的腳邊!眼鏡飛出去老遠,摔得鏡片碎裂。
“哎喲!” 女青年摔得七葷八素,五臟六腑都移了位,只剩下痛苦的呻吟。
車廂里死一般的寂靜。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,目瞪口呆地看著這電光火石間發(fā)生的一幕??諝夥路鹉塘恕?/p>
蘇昭昭拍了拍手,仿佛只是撣掉一點灰塵。她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地上蜷縮呻吟的女青年:
“行了,現(xiàn)在有座了。愛坐不坐?!?/p>
說完,她看都沒看地上的“戰(zhàn)果”和目瞪口呆的眾人,抱著包袱,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,頭一歪,再次閉目養(yǎng)神。仿佛剛才那個瞬間把人丟出去的,是另一個人。
老太太一家看著地上痛苦呻吟的女青年,再看看座位上那個補丁花襖少女,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,頭皮陣陣發(fā)麻。
瘋子!絕對的瘋子!惹不起的瘋子!
他們哪里還敢坐?連滾帶爬,連拖帶拽,擠開人群。
地上的女青年哼哼唧唧,掙扎著爬起來,拿起自己的座位上的書本和包裹,狼狽不堪地擠向了別的車廂。
車廂里只剩下火車哐當哐當?shù)穆曇?,以及壓抑的呼吸聲和竊竊私語。
她旁邊靠窗坐著的男人——傅明遠,帽檐下的唇角,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。那是一個極其短暫、近乎幻覺的弧度,帶著一絲興味盎然。
剛才那場鬧劇,他從頭到尾都看在眼里。包括這個穿著土氣花襖的鄉(xiāng)下丫頭,那一瞬間看向自己的驚艷目光到她后來面對道德綁架時,那干脆利落、不講道理、甚至帶著點表演性質的…“癲、狂”。
那句“我沒有道德”,和那甩人的架勢,真是…簡單粗暴,效果拔群。
比他平時直接用拳頭解決問題,似乎…多了點別樣的趣味?
傅明遠微微偏頭,帽檐下的陰影里,冰冷的目光,再次落在身旁閉目養(yǎng)神的蘇昭昭身上。她呼吸平穩(wěn),仿佛真的睡著了。但他能感覺到,她身體并沒有完全放松,帶著一種蓄勢待發(fā)的警惕。
一個…有點意思的“癲”丫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