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車在一聲悠長的汽笛聲中，喘著粗氣?？吭诹司┦谢疖囌尽?/p>
巨大的喧囂聲浪瞬間沖散了車廂里殘留的那點詭異平靜。人潮像開閘的洪水，洶涌地涌向車門。
蘇昭昭抱著她的小包袱，幾乎是被人流裹挾著下了車。腳踩在堅硬的水泥站臺上，鼻腔里充斥著煤煙、汗水和一種屬于大城市的、混雜的氣息。她抬眼望去，站臺上人山人海，穿著各色衣服的人們行色匆匆，巨大的穹頂下回蕩著嘈雜的廣播聲和呼喊聲。
和花褲衩大隊的土路泥墻比起來，這里是另一個世界。陌生，龐大，帶著冰冷的秩序感。當然和后世是沒法比的。
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剛才坐的位置?？看暗哪莻€座位已經(jīng)空了。那個渾身散發(fā)著生人勿近氣息的“冰雕”男人，不知何時已經(jīng)離開，消失在人海里。
走了也好。蘇昭昭收回目光，心里那點因為美色而起的漣漪徹底平復(fù)。萍水相逢，各走各路。
她緊了緊懷里的包袱，當然里面除了幾件舊衣服，最重要的就是那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佩被她放在空間里，那是外婆的期盼，她未來的“婆家”鑰匙。
“讓開！別擋道！” 一個扛著大麻袋的壯漢粗暴地撞了她一下。
蘇昭昭踉蹌一步，眼神瞬間冷了下來。但看著眼前洶涌的人潮和陌生的環(huán)境，她壓下了動手的沖動。初來乍到，先找到地方再說。
她像一尾靈活的魚，逆著人流擠出站臺，來到了站前廣場。廣場更大，人更多。公交車排著長隊，叮鈴鈴的自行車穿梭如織，偶爾還能看到幾輛刷著綠漆的吉普車駛過。
軍區(qū)大院…傅家…蘇昭昭深吸一口氣，去打聽去傅家的路。
在她身后不遠處，傅明遠剛走出出站口。他抬高了一下帽子，收起了生人勿近氣勢。這個人的氣勢瞬間變了。
“遠哥！這兒！這兒呢！” 一個穿著時髦喇叭褲、花襯衫，頭發(fā)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輕男人在人群中跳著腳揮手，一臉興奮。是傅明遠的發(fā)小兼跟班，趙小川。
傅明遠一改之前的氣勢后，變成了一個痞子、混不吝的樣子，看到趙小川后，一把摟住他的肩膀。
趙小川熟稔地接過傅明遠手里一個不大的旅行袋，嬉皮笑臉：“遠哥，你可算回來了！兄弟幾個都想死你了！聽說你這次出去又…嘿嘿，牛逼！”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，眼神里滿是崇拜。
“好小子，你把你老子的車開出來了？”傅明遠懶洋洋地走到路邊停著的一輛半舊的軍用吉普旁，拉開車門，長腿一邁坐了進去。
“走吧?！?/p>
“得嘞！” 趙小川麻溜地坐上駕駛位，發(fā)動車子，“先回家？還是直接去老地方？”
“回家?！?傅明遠靠在椅背上，他需要回去應(yīng)付一下老頭子，順便…看看那個“家”里，又在上演什么戲碼。
吉普車在道路上行駛，傅明遠看向車窗外，看到那個花襖子的女人朝公交車站走去。
與此同時，大院深處，一棟帶小院的二層紅磚小樓里。
鋪著白色蕾絲桌布的長方形餐桌上，擺放著紅燒排骨、清蒸魚、炒時蔬，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。飯菜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。
傅文海坐在主位。他五十歲上下，穿著熨帖的中山裝，戴著金絲邊眼鏡，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，面容儒雅，帶著學(xué)者的書卷氣。他是京市某中學(xué)校長，也是傅振國唯一的兒子。
他旁邊坐著現(xiàn)任妻子周雅。周雅保養(yǎng)得宜，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，穿著剪裁合體的墨綠色旗袍，頭發(fā)挽成一個溫婉的發(fā)髻，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柔笑意。她正細心地給傅文海盛了一碗雞湯。
“文海，嘗嘗這湯，我燉了一下午的?！?/p>
傅文海接過碗，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：“辛苦你了，小雅。”
餐桌對面，坐著周雅帶過來的女兒周琴琴，二十歲，穿著一身時興的碎花連衣裙，化著淡妝，模樣清秀，一副乖巧文靜的樣子。
旁邊是周雅和傅文海生的兒子傅明軒，十五六歲，穿著干凈的白襯衫，戴著眼鏡，斯斯文文，正在安靜地吃飯。
好一幅“父慈子孝、夫妻和睦、家庭溫馨”的畫面。
周雅給傅文海夾了一塊排骨，狀似不經(jīng)意地開口，聲音溫溫柔柔：“文海，明遠這孩子…這次出去有十來天了吧？也不知道去了哪兒，連個電話也沒往家里打一個?！?/p>
她嘆了口氣，語氣里滿是擔憂：“這孩子性子是獨了些，可總歸是一家人。這出門在外，音訊全無的，我這心里啊，總是七上八下的。你說他一個人，萬一在外面遇到點什么事，可怎么辦？咱們連個信兒都不知道…”
傅文海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，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。提到傅明遠，他剛喝下去的雞湯似乎都變了味。
周琴琴適時地放下筷子，輕聲細語地幫腔：“爸，媽也是擔心大哥。大哥他…脾氣是有點急，做事也不太考慮后果。上次在胡同口，跟人打架，差點把人家腿打折，還是媽托關(guān)系才把事壓下去的?！?她聲音柔柔的，卻像針一樣扎在傅文海心上。
傅明軒也小聲說：“爸，大哥他…好像很討厭我們?！?語氣帶著點委屈。
周雅連忙嗔怪地看了傅明軒一眼：“明軒，別亂說！你大哥只是…只是性子冷，不習(xí)慣家里人多?！?她轉(zhuǎn)頭看向傅文海，眼神懇切，“文海，你別生氣。明遠他…可能就是心里有疙瘩。畢竟…唉，都怪我，沒當好這個后媽…” 說著，眼圈微微泛紅，拿起手帕輕輕按了按眼角。
傅文?？粗拮訙厝犭[忍的模樣，再看看乖巧懂事的繼女和親生兒子，對比那個桀驁不馴、視他如仇寇、整天惹是生非的大兒子傅明遠，一股邪火“噌”地就竄了上來！
“夠了！” 傅文海猛地將筷子拍在桌上，發(fā)出“啪”的一聲脆響，震得碗碟輕顫。
溫馨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。
周雅嚇得肩膀一縮，眼圈更紅了，泫然欲泣。周琴琴和傅明軒也低下頭，大氣不敢出。
“別替他說話！” 傅文海臉色鐵青，儒雅盡失，只剩下被忤逆的憤怒，“什么性子冷？什么心里有疙瘩？他就是個混不吝！是個養(yǎng)不熟的白眼狼！是專門回來氣我的！”
他越說越氣，胸口劇烈起伏：“什么音訊全無？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關(guān)系？！這個家，他什么時候當是家了？他心里只有那個老東西！只有打架斗狠惹是生非！我看他就是存心要氣死我！敗壞我傅家的門風！”
“文海，你消消氣…” 周雅連忙起身，輕輕拍著他的背，聲音帶著哭腔，“都是我的錯，是我沒教好他…你別氣壞了身子…”
就在這時，門口傳來鑰匙轉(zhuǎn)動的聲音。緊接著，大門被推開。
傅明遠高大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口。他脫掉了呢大衣，只穿著一件黑色高領(lǐng)毛衣，更襯得身形挺拔，他一手插在褲兜里，另一只手隨意地拎著旅行袋。眼睛地掃過餐廳里這“溫馨”的一幕，“呦，吃著呢？”。
正好將傅文海的咆哮、周雅的“勸慰”、以及那副“被欺負”的委屈模樣，盡收眼底。
空氣瞬間凝固了。
傅文?？吹礁得鬟h，那股邪火像是找到了宣泄口，猛地站起身，指著傅明遠，厲聲咆哮：
“逆子！你還知道回來？?。 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