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和窒息感像沉在水底的石頭,死死壓著李青河。
他感覺自己一直在往下沉,沉入一片漆黑粘稠的泥沼里。
前世混亂的碎片,今生十年模糊的影像,還有那冰冷的系統(tǒng)提示,攪成一團,在黑暗里沉沉浮浮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一點暖意,像初春剛冒頭的草芽尖,極其微弱,卻固執(zhí)地貼著他的臉頰。
是光。
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,李青河用了全身的力氣,才掀開一條縫隙。
刺眼的光線讓他立刻瞇起了眼,好一會兒,才慢慢適應。
低矮的房梁,掛著發(fā)黃的舊黑木片,一股混合著草藥味、汗味和泥土氣息鉆進鼻子。
他躺在一個硬邦邦的土炕上,身上蓋著打著補丁、洗得發(fā)硬的舊棉被。
炕沿邊,趴著一個人影。
是他這輩子的娘,李張氏。
她似乎累極了,就那么佝僂著背,趴在炕沿上睡著了。
灰白的頭發(fā)有些凌亂地從木髻里散出來幾縷,沾著汗,貼在布滿細密皺紋的額角和鬢邊。
她的臉側(cè)著,枕在自己一條胳膊上,臉頰被壓得有些變形,眉頭即使在睡夢中,也緊緊擰著一個小疙瘩,嘴唇干裂起皮,臉色是一種灰撲撲的疲憊。
她的一只手,那只常年勞作、指節(jié)粗大變形、布滿老繭和細小裂口的手,卻小心翼翼地、輕輕地搭在李青河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背上。
那點微弱的暖意,正是從這只粗糙的手上傳來的。
李青河的目光落在那張疲憊的睡臉上。
前世,他是個孤兒,在福利院長大,對“母親”這個詞,只有字典里冰冷的解釋和電視里模糊的影像。
這十年渾噩,更是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看世界,只留下一些混沌的光影和嘈雜的聲音。
可現(xiàn)在,看著這張近在咫尺、寫滿操勞和擔憂的臉。
看著那只緊貼著自己手背的粗糙手掌,一種從未有過的、極其陌生又洶涌澎湃的情緒,猛地撞進了他的胸口。
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燙得他心尖發(fā)顫,喉嚨瞬間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,又酸又脹,幾乎喘不上氣。
一個音節(jié),帶著積壓了十年的懵懂和前世的巨大空白,不受控制地、極其微弱地從他干裂的嘴唇間滑了出來。
“…娘…”
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,帶著大病初愈的嘶啞和虛弱。
可就是這輕飄飄的一個字,像一道驚雷,狠狠劈在了沉睡的李張氏身上!
她的身體猛地一顫,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,瞬間從昏睡中驚醒,抬起頭!那雙布滿紅血絲、渾濁疲憊的眼睛,帶著尚未褪去的驚恐和茫然。
直直的撞上了李青河睜開帶著一絲清明和陌生情緒的眼眸!
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李張氏臉上的茫然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、仿佛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的巨大震驚!
她的眼睛越瞪越大,嘴巴微微張開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,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屋子里響起。
那只搭在李青河手背上的手,猛地收緊了,枯樹皮般的手指死死攥住了李青河的手腕,力道大得幾乎要嵌進他的骨頭里!
“青…青河?”她張著嘴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,像秋風里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,“你…你剛…剛喊啥?”
李青河感覺自己的手腕被抓得生疼,但他沒有掙扎,只是費力地、清晰地,又喊了一聲:“娘?!?/p>
這一次,聲音大了些,也穩(wěn)了些。
“轟!”
李張氏腦子里那根緊繃了十年的弦,徹底崩斷了!
渾濁的淚水,像決堤的洪水,瞬間沖垮了眼眶的堤壩,洶涌而出!
那不是無聲的啜泣,是嚎啕大哭!她猛地撲到李青河身上,用盡全身力氣把他死死摟在懷里。
瘦弱的身體爆發(fā)出驚人的力量,勒得李青河幾乎喘不過氣。
她的臉埋在李青河瘦小的肩窩里,滾燙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脖子上、衣襟上,瞬間濕了一大片。
“我的兒啊——!我的青河啊——!”那哭聲撕心裂肺,是壓抑了十年的絕望和痛苦在這一刻的徹底宣泄,又夾雜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和巨大的、幾乎要將人淹沒的心疼。
“你醒了!你認得娘了!我的兒?。∧憧蓢標滥锪?!嗚哇——!”
李青河僵硬的被母親抱著,那滾燙的眼淚和母親身上傳來的。
混合著泥土、汗水和草藥味的、無比真實的氣息,將他緊緊包裹。
他僵硬的身體一點點軟化下來,一種從未體會過的、名為“被需要”的暖流,笨拙地、小心翼翼的在他冰冷的心底滋生。
他遲疑了一下,慢慢抬起那只沒被抓住的、同樣瘦弱的手,輕輕拍了拍母親劇烈顫抖的后背。
李張氏哭得幾乎背過氣去,好半天才緩過來一點,猛的想起什么,像被燙到一樣,慌忙松開李青河。
她雙手捧住李青河的臉,布滿淚痕的臉上又哭又笑,眼神亮得驚人,像是要把他的模樣刻進骨頭里:“醒了!真的醒了!認得娘了!老天爺開眼??!開眼啊!”
她語無倫次地念叨著,猛的從炕沿上跳下來!動作快得完全不像一個疲憊的農(nóng)婦,甚至來不及擦一把臉上的淚。
“青河!你躺著!好好躺著!別動!娘去叫你爹!叫你哥!”她聲音因為激動和剛才的嚎哭變得異常嘶啞,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活力。
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沖到門口,一把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,沖了出去!
“大山——!大山——!青鋒!青山!青林——!快回來!回來啊——!”
李張氏那嘶啞卻穿透力極強的喊聲,帶著無法形容的狂喜,瞬間撕裂了小村的寧靜,遠遠地傳了出去,驚起了院外樹上幾只麻雀。
“青河醒了!我的青河醒了!他喊我娘了——!他認得我了——!”
那聲音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,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悅,像一道閃電,劈開了午后沉悶的空氣。
李青河躺在炕上,聽著母親那一聲聲嘶啞卻充滿力量的呼喊漸漸遠去,回蕩在田野間。
屋子里殘留著母親剛才大哭的氣息,還有炕沿邊她趴伏留下的淺淺痕跡。
他靜靜地躺著,胸口那塊被母親淚水沾濕的地方,還殘留著滾燙的溫度。
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,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陌生暖意,在他心底緩緩流淌,原來,被這樣毫無保留、近乎絕望的愛著,是這樣的感覺。
他又躺了足足兩天。
這兩天,家里像過年,又像是做夢。父親李大山那張石頭般的臉,像是被鑿開了縫,雖然還是沉默居多,但看向他的眼神,不再是過去十年那種沉重的無奈和麻木的忍耐。
而是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、難以置信的探詢,還有一絲深藏的不安,仿佛生怕眼前這個突然清明的兒子,只是一個易碎的幻影。
大哥李青山、二哥李青林,兩個半大的小伙子,平日里對這個傻弟弟只是盡著本分的照顧,此刻看他的眼神也充滿了驚奇和探究,干活回來總愛湊到炕邊看看他,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。
最黏人的是三哥李青鋒,這小子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炕沿,端水遞藥,笨手笨腳地給他掖被角,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上,擔憂褪去后,只剩下純粹的傻樂呵。
對著李青河不停地笑,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夠,嘴里還時不時念叨著:“四弟,你認得我了?我是三哥??!青鋒!李青鋒!”
李青河能下地走動的那天,全家人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,看著他扶著墻,一步一步,雖然虛弱,但走得穩(wěn)穩(wěn)當當。
李張氏的眼圈又紅了,趕緊背過身去用粗糙的手背擦。
李大山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,煙霧繚繞里,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,似乎也跟著亮了一點。
身體在慢慢恢復,李青河的腦子卻片刻沒停。
那個冰冷的系統(tǒng),像設定好的鬧鐘,每天準時在他意識深處“滴”一聲,彈出一段藍幽幽的文字。
【今日情報(生活類):灶房水缸底部的裂縫,比昨天又大了一絲。三天后若不修補,將在挑水時徹底裂開?!?/p>
【今日情報(生活類):村東頭老槐樹下第三塊墊腳石松動,明日午后王瘸子路過時會絆倒,摔掉一顆門牙。】
【今日情報(生活類):后院雞窩最左邊那只蘆花母雞,今天下午會偷偷在柴火垛后面下蛋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