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那天午飯后。沈蘊青沿著連接僧舍和教學(xué)區(qū)域的階梯向上走,打算回自己那間小小的“教師宿舍”稍作休息。陽光有些刺眼,她微微瞇著眼,腳步輕快。
就在一個轉(zhuǎn)角處,石階上方,一個身影毫無預(yù)兆地出現(xiàn)在那里,擋住了她的去路。
絳紅色的袈裟在陽光下仿佛自帶光暈,襯得他身形更加挺拔。索朗降初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高幾級的臺階上,垂眸看著她。他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,依舊是那副山岳般的沉靜,仿佛他并非刻意在此“堵”她,只是恰好路過,恰好停下。
沈蘊青猝不及防,腳步猛地頓住,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,又驟然松開,劇烈地跳動起來。陽光太烈,她幾乎看不清他逆光中的神情,只覺得那目光穿透了光暈,落在自己身上。
“仁波切……”她下意識地隨著小喇嘛稱呼,聲音有些干澀。
索朗降初沒有多余的寒暄,仿佛時間于他而言無比珍貴。他低沉平緩的嗓音響起,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,清晰地傳入沈蘊青耳中:
“下午小孩們有藏文課,你也去聽?!?/p>
沈蘊青徹底愣住了,大腦一片空白,仿佛沒聽懂這簡單的藏語指令。她眨了眨眼,試圖消化這句話的含義。
“???”一聲短促的疑問脫口而出,帶著難以置信的愕然。讓她……去聽課?和那些她教著漢字的、年紀(jì)比她小得多的孩子們一起,坐在藏文課的課堂上?這感覺比第一堂課被二十多雙小眼睛盯著還要荒誕和……難堪。
似乎是看穿了她的震驚和抗拒,索朗降初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,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一切。他沒有解釋原因,而是用一種近乎平淡、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語調(diào),緩緩地補充道,這次換成了流利的漢語,每一個字都敲在沈蘊青的心上:
“你的藏文水平,可是沒他們好?!?/p>
“小心下學(xué)期老師還批評你?!彼骼式党跤值丶恿艘痪洌Z氣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,又帶著一絲長輩般的、不容置喙的“勸誡”。
這輕飄飄的一句話,對沈蘊青而言卻如同驚雷!他怎么知道她被批評。
她站在低幾級的臺階上,仰視著上方逆光的身影,陽光刺得她眼睛發(fā)酸。
他捻著佛珠的手指依舊穩(wěn)定,“知道了。”最終,她只能垂下眼簾,低聲應(yīng)道。
索朗降初微微頷首,不再多言。他側(cè)身讓開道路,絳紅色的袈裟在陽光下劃過一個莊重的弧度,轉(zhuǎn)身,步履沉穩(wěn)地繼續(xù)向上走去。
藏文課上了幾節(jié),沈蘊青才真正理解了索朗降初說的,小喇嘛的藏文水平都比她好多了。
那些彎彎曲曲、如同天書般的字母,在她眼里是難以逾越的高山,而在那些小喇嘛口中,卻如流水般自然誦出。
課堂上,她努力挺直背脊,眼睛緊緊追隨著老師寫在古老木板上的字符,耳朵捕捉著每一個發(fā)音,卻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,聽得見,卻模糊不清。
老師提問時,身邊的小喇嘛們爭先恐后,清脆的藏語應(yīng)答此起彼伏,唯獨她,像個誤入神殿的啞巴,只能把頭埋得更低,臉頰滾燙。
遇到難題,她也不敢去問索朗降初。她的目光,只能投向索朗降初身邊那個總是安靜侍立、面容溫和的年輕徒弟——仁青。
仁青在寺院多年,早已褪去了少年僧侶的青澀,眉宇間沉淀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。他總是默默地整理經(jīng)卷,擦拭法器,或在老師講經(jīng)時垂手侍立,眼神專注,仿佛能將每一個音節(jié)都刻進(jìn)心里。
“仁青師父……”她的聲音細(xì)若蚊吶,帶著顯而易見的窘迫。
仁青聞聲抬起頭,看到是她,眼中并無驚訝。
“這個……這個句子,還有這幾個字的拼讀……”沈蘊青慌忙翻開練習(xí)本,手指點在那些讓她頭疼不已的地方,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(fā)抖,“我……我怎么都弄不明白,課堂上沒聽懂……”她越說聲音越小,頭也垂得更低,幾乎不敢看仁青的眼睛,生怕看到一絲不耐煩或輕視。
仁青沒有立刻去看本子,而是先溫和地說:“沒關(guān)系,慢慢來。新的文字,像陌生的路,需要時間才能熟悉?!?/p>
他示意沈蘊青靠近一點,指著那個復(fù)雜的藏文字母組合,“感受舌尖的位置,輕輕抵住這里?!彼噶酥缸约旱纳项€,“氣息要平穩(wěn),像誦經(jīng)時的吐納?!彼踔辽斐鍪郑弥讣庠谧烂嫔陷p輕劃出那個字母的筆順軌跡,一邊劃一邊念出發(fā)音,動作穩(wěn)定而耐心。
沈蘊青緊繃的神經(jīng)在仁青平緩的語調(diào)中漸漸放松下來。她小心翼翼地跟著復(fù)述。
“仁波切的藏文書法極好,你可以多向他請教?!比是嗟恼Z氣充滿敬畏。
“謝謝仁青師父!”沈蘊青由衷地感激,她知道索朗降初書法極好,但想起他揶揄的樣子,她才不敢去問。
毛毯
高原的風(fēng),降溫來的猝不及防。白日里還殘留著陽光余溫的空氣,入夜后便被呼嘯的、裹挾著冰碴子的狂風(fēng)徹底撕碎。
就在這風(fēng)聲最凄厲的時候,“篤、篤、篤?!比暻逦酥频那瞄T聲,穿透了風(fēng)的咆哮,意外地響起。
沈蘊青猶豫了一下,起身,裹緊外衣,走到門邊,試探著問:“誰?”
門外傳來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,帶著高原寒風(fēng)特有的清冽質(zhì)感,卻奇異地穿透了木門,清晰地落在她耳中:“是我,索朗降初?!?/p>
沈蘊青的心跳得更快了,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拉開了門閂。一股刺骨的寒風(fēng)立刻卷著雪粒,如同找到了突破口,猛地灌了進(jìn)來,吹得她一個趔趄。
門外,索朗降初高大的身影佇立在濃墨般的夜色里。他裹著厚實的絳紅色僧袍,僧袍的下擺被風(fēng)猛烈地掀起、拍打,發(fā)出獵獵聲響。
高原的寒夜在他肩上、眉梢凝結(jié)了一層薄薄的白霜,讓他的面容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更顯肅穆莊嚴(yán)。那雙深邃的眼眸,即使在這樣寒冷的深夜,也如同沉靜的星辰,看不出絲毫被嚴(yán)寒侵?jǐn)_的狼狽。
他的懷里,抱著一床厚實嶄新的羊毛毯子。
“夜里風(fēng)大,降溫厲害?!彼骼式党醯穆曇舨桓?,卻蓋過了風(fēng)聲,清晰地傳入沈蘊青耳中。他沒有過多解釋,只是將懷中的毯子往前遞了遞,動作自然而直接。
沈蘊青沒有立刻伸手去接。側(cè)身讓開了門口狹窄的空間。
索朗降初沒有推辭,只是微微頷首,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寒氣邁進(jìn)了門檻。徑直走到床邊。動作沉穩(wěn)而利落。他俯下身,將懷中那床厚實溫暖的羊毛毯子,平整地放在了沈蘊青單薄被褥的旁邊,床鋪的末端。
羊毛毯子落在床板上,發(fā)出輕微的、柔軟的聲響,像一聲溫暖的嘆息,瞬間驅(qū)散了幾分屋內(nèi)彌漫的寒意。這床嶄新的、帶著高原陽光和牧草氣息的毯子,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她的床尾,像一個沉默而溫暖的守護(hù)者。
索朗降初并沒有立刻離開。他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僧舍里顯得有些局促,但他似乎并不在意。
短暫的沉默被屋外的風(fēng)聲填滿,帶著一種壓迫感。
“聽仁青說,”索朗降初終于開口,聲音低沉平穩(wěn),打破了沉寂,卻又像是在這片寂靜中投下了一顆小石子,“你藏文學(xué)得很努力?!彼袷窃谡乙粋€安全的話題。
“很難啊?!鄙蛱N青幾乎是脫口而出。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嬌氣,透著一絲……委屈?像極了小孩子面對難題時向信賴的長輩抱怨的語氣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上課被老師批評?”
“還知道,”他繼續(xù)說道,語氣里似乎多了一絲極淡的、不易察覺的促狹,目光終于落回她帶著困惑和窘迫的臉上,“你收到了藏文情書?!?/p>
“情書?!”沈蘊青的眼睛瞬間睜大了,她當(dāng)時只當(dāng)是課堂筆記或者什么通知,還苦惱地研究了半天,最后因為實在看不懂,又不好意思問人,就隨手夾在課本里了。
她忍不住“噗嗤”一聲笑了出來,帶著難以置信和一點點的自嘲:“哦……那個啊……是情書?我……我完全沒看懂呢!”
看著沈蘊青的反應(yīng),索朗降初眼底那絲幾乎看不見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。
他看著她,用一種近乎調(diào)侃,卻又帶著師長般循循善誘的口吻說道:“所以,要好好學(xué)?!薄跋麓卧偈盏?,就能讀懂了。”
這句話像是一句溫和的取笑,精準(zhǔn)地戳中了沈蘊青此刻又窘迫又好笑的心境。她臉上剛褪下去的紅暈又“騰”地一下燒了起來,比之前更甚。
“那你呢?”沈蘊青的聲音很低,幾乎被窗外的風(fēng)聲吞沒。
她依舊低著頭,目光死死鎖在自己凍得有些發(fā)紅的腳尖上,仿佛那里藏著什么答案。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,越絞越緊,指節(jié)泛白?!澳闶盏竭^情書嗎?”她終于問了出來,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。
索朗降初顯然沒料到話題會如此急轉(zhuǎn)直下,他高大的身形似乎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。他看著她低垂的頭頂,烏黑的發(fā)絲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泛著柔軟的光澤。
“沒有?!彼麕缀跏橇⒖叹突卮鹆耍曇粢琅f低沉平穩(wěn)。
沈蘊青抬起了頭。幾乎是憑著本能行動了。向前邁了一小步,距離驟然拉近。然后,她踮起了腳尖。
這個動作讓她纖細(xì)的身體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。她的動作帶著少女特有的笨拙和不顧一切的生澀,卻又蘊含著一種驚人的力量。
她的唇,帶著夜風(fēng)的微涼和她自己滾燙的溫度,就那么莽撞地、毫無預(yù)兆地貼上了他的。
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觸感是冰涼的——那是他唇瓣的溫度,帶著高原寒夜的冷冽。
沈蘊青的大腦一片空白,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這一點冰涼的接觸上。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極其細(xì)微的呼吸停滯。油燈昏黃的光線在他深邃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濃重的陰影,將他此刻的表情完全籠罩在一種絕對的靜止之中。
沒有回應(yīng),沒有抗拒,這短暫的、幾乎不算是吻的接觸,對沈蘊青來說,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(jì)。
索朗降初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。他沒有再看沈蘊青,目光掠過她驚恐失措的臉,將她身上的披肩攏了攏。
他沒有斥責(zé),沒有詢問,轉(zhuǎn)過身,拉開門。
“風(fēng)大,關(guān)好門?!彼詈髧诟懒艘痪?,聲音恢復(fù)了慣常的沉穩(wěn)。
然后,他高大的身影便轉(zhuǎn)身,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,毫不猶豫地再次投入門外那咆哮的、無邊的寒冷與黑暗之中。
門被輕輕帶上,隔絕了風(fēng)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