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像無數(shù)根冰冷的針，狠狠扎進沈蘊青的鼻腔深處。高燒像一層厚重滾燙的毛氈，嚴(yán)嚴(yán)實實裹住了她，隔絕了醫(yī)院走廊里人來人往的嘈雜聲響。
她費力地抬起眼皮，視線所及，輸液大廳慘白得刺眼的燈光下，一排排藍色的塑料座椅空了大半，幾個零星的病人蜷縮在各自的角落，頭頂?shù)目照{(diào)出風(fēng)口嘶嘶地吐著冷氣，激起一陣陣難耐的寒顫，汗?jié)竦陌l(fā)根緊貼著額角，又冷又黏。
指尖冰涼，微微顫抖著劃開手機屏幕，刺眼的光讓她瞇起了眼。
她幾乎是無意識地舉起了手機，攝像頭對準(zhǔn)了自己擱在扶手上那只扎著針頭、蒼白的手背。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膚下清晰可見，透明的藥液正一滴一滴，緩慢而固執(zhí)地注入她的身體。
打開聊天窗口，按下發(fā)送鍵的瞬間，指尖的冰涼和屏幕的觸感讓她猛地打了個激靈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也許是幾分鐘，也許是漫長的煎熬。腳邊那只孤零零躺著的手機，屏幕倏地亮起，幽藍的光在昏暗的座椅下割開一道口子。
緊接著，跳出來兩個字，簡單得沒有任何修飾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：
索朗降初：“等著?！?/p>
門被推開了。一只骨節(jié)分明、帶著某種堅定力量的手掌，穩(wěn)穩(wěn)地、緩緩地推開。
索朗降初穿著一件極其普通的深灰色連帽衛(wèi)衣，布料柔軟，洗得有些發(fā)舊。寬松的款式裹著他清瘦的肩線，帽檐壓得很低，幾乎遮住了前額，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。他微微低著頭，步履很快，帶著一種與周遭醫(yī)院環(huán)境格格不入的、沉默而直接的力量感。
沈蘊青僵在座位上，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滾燙的太陽穴，又在瞬間凍結(jié)。
他徑直走到自己面前，站定。高大的身影落下，擋住了斜上方刺眼的燈光，帶來一小片令人窒息的陰影。
他離得很近。
近到她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帶來的氣息。不是寺廟里慣有的那種悠遠沉靜的檀香，也不是醫(yī)院里冰冷的消毒水味。那是一種極其干凈的、帶著室外冷冽空氣的味道，像被初冬清晨的寒風(fēng)吹拂過的松針，清冽地穿透了沈蘊青被高燒堵塞的呼吸。
這陌生的氣息，帶著一種強烈的現(xiàn)實感，狠狠撞碎了盤踞在她腦海里的所有混亂念頭。
索朗降初微微俯下身，伸出右手，干燥而微涼的掌心，輕輕覆上了沈蘊青滾燙的額頭。那突如其來的、帶著安撫意味的觸碰，讓沈蘊青渾身劇烈地一顫，下意識地想躲開。
“別動。”
他的聲音很低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，卻像一道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命令，清晰地穿透了她混沌的意識。那只手穩(wěn)穩(wěn)地停在她的額上，掌心傳遞過來的微涼觸感，奇異地稍稍緩解了那幾乎要燒穿顱骨的灼熱。
沈蘊青僵著脖子，被迫抬著頭，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垂落下去。
那雙一直隱藏在帽檐陰影下的眼睛終于抬了起來，看向她。
沈蘊青終于看清了他的眼睛。有點歉意：“不好意思啊，你是我在拉薩的唯一人脈了?！?/p>
他凝視著她燒得通紅的臉頰和那雙寫滿驚疑不安的眼，眸底深處那無聲的風(fēng)暴似乎更加洶涌了幾分。隨即，他做了一個讓沈蘊青完全無法理解的動作。
他微微側(cè)過身，傾身靠了過來。
動作并不快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、仿佛天經(jīng)地義般的自然。
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被拉近到呼吸可聞。沈蘊青甚至能看清他微微垂下的濃密眼睫，和他額角被帽檐壓出的一道淺淺紅痕。
高燒的眩暈感猛地加劇，視野邊緣開始發(fā)黑。她想后退，想拉開這令人窒息的、充滿禁忌意味的距離，身體卻像被釘死在冰冷的塑料椅上，僵硬得無法動彈分毫。
索朗降初的臉在她眼前放大。他溫?zé)岬暮粑?，帶著室外清冽空氣的味道，輕輕拂過她燒得滾燙的額角皮膚，那一點微涼的氣息，卻像火星濺入滾油。
下一秒，一個微溫的、帶著干燥觸感的柔軟物體，輕輕貼在了她燒得滾燙的額頭上。
是他的額頭。
他用自己的額頭，抵住了她的。
沒有言語，沒有解釋。
只有最直接、最原始的溫度傳遞。他額頭的溫?zé)?，和她高燒的滾燙，透過薄薄的皮膚，瞬間交融在一起。那觸感如此清晰，如此陌生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和……安撫。
沈蘊青猛地倒抽一口冷氣，瞳孔驟然放大。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轟然沖上頭頂，又在瞬間凍結(jié)，冰火兩重天的極致感受讓她幾乎暈厥。她想尖叫，想推開他，想質(zhì)問這荒謬的一切，喉嚨里卻像被滾燙的砂石堵死，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只有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，帶動著扎著針頭的手背一陣尖銳的刺痛。
“閉眼?！?/p>
他的聲音近在咫尺，幾乎是貼著她的額頭發(fā)出來的。低沉，微啞，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，直接鉆進她混亂的腦海深處。那聲音不再像命令，更像一種低沉的撫慰，一種帶著魔力的指引。
“我在?！?/p>
兩個字，極輕，卻重逾千鈞。
沈蘊青所有的掙扎、所有的驚惶、所有被高燒和眼前這驚世駭俗一幕點燃的混亂思緒，在這兩個字落下的瞬間，如同被施了咒語般，奇異地、緩慢地平息下去。
她像一截驟然失去所有支撐的枯木，緊繃的神經(jīng)無聲地斷裂。身體里那股強撐著的、對抗高燒和混亂的力氣，被這兩個字徹底抽干。她再也無力支撐沉重的頭顱，更無力抵抗額頭上那片堅定而溫存的觸感。
意識沉沉下墜，視野徹底被黑暗溫柔地吞噬。她終于，順從地，閉上了燒得刺痛的眼睛。
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，只剩下額頭上那片微溫的、帶著奇異安撫力量的觸感，真實地存在著。
還有耳邊，那無比清晰、無比緩慢的滴答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