倫敦的晨霧還未散盡,一輛沒有任何家徽標記的四輪馬車停在了威廉·索恩伯里爵士位于梅菲爾區(qū)的宅邸前。愛德華·費茨威廉伯爵踩著濕潤的臺階下車,靴底與石板碰撞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。他抬頭看了眼這座喬治亞風格的磚房——窗戶上還掛著晨露,門廊兩側的盆栽修剪得一絲不茍,處處彰顯主人老派紳士的品味。
管家早已在門口等候,見到伯爵立刻深深鞠躬:"伯爵閣下,爵士正在書房與卡特先生用早餐。需要我通報嗎?"
"不必。"伯爵脫下沾著晨露的手套,遞給隨從,"直接帶我去見他們。"
走廊里彌漫著烤面包和咖啡的香氣,混合著地板蠟的氣味。墻上的肖像畫里,索恩伯里家族的歷代家主們用嚴肅的目光注視著訪客。最末一幅是現(xiàn)任爵士的畫像——畫中的他比現(xiàn)在年輕許多,胸前掛滿勛章,意氣風發(fā)地站在議會大廈前。
書房的門半掩著,里面?zhèn)鞒龅统恋恼勗捖?。管家剛要敲門,伯爵抬手制止了他,示意他退下。透過門縫,他看見索恩伯里爵士和托馬斯·卡特正坐在壁爐前的扶手椅上,中間的小圓桌上擺著銀質咖啡壺和半空的餐盤。
"——簡直荒唐透頂!"爵士的聲音比平時高了一個八度,"老諾森伯蘭居然想把爵位傳給次子,就因為那小子會拍馬屁!"
卡特先生啜了一口咖啡:"法律上站不住腳吧?"
"當然站不住!"爵士的銀餐刀狠狠切下一塊火腿,"長子繼承制是英格蘭的根基!要是每個貴族都憑喜好傳位,我們和法國那些暴發(fā)戶有什么區(qū)別?"
伯爵適時地敲了敲門框。
"請進!"爵士頭也不抬地喊道,顯然還沉浸在憤慨中。
伯爵推門而入,陽光從他身后照進來,在地板上投下修長的影子:"早上好,先生們。希望我沒打擾到你們享用早餐。"
"愛德華!"索恩伯里爵士差點打翻咖啡杯,花白的胡子抖動著,"上帝啊,你來得正好!我們在討論諾森伯蘭家那檔子破事——你聽說了嗎?"
卡特先生迅速起身行禮,動作比爵士利落得多。伯爵注意到他今天穿著深棕色的常禮服,領巾系得一絲不茍,顯然是有重要會面。
"略有耳聞。"伯爵接過卡特遞來的咖啡,在空著的第三把扶手椅上坐下,"老伯爵寵愛幼子亨利不是秘密,但跳過長子查爾斯...確實出人意料。"
壁爐里的火噼啪作響,爵士的臉被映得通紅:"豈止出人意料,簡直大逆不道!查爾斯那孩子我見過,穩(wěn)重得體,牛津畢業(yè),還在近衛(wèi)軍服役過——哪點配不上爵位?"
伯爵慢條斯理地往咖啡里加了一塊方糖:"法律上,長子繼承制不容挑戰(zhàn)。情感上..."他停頓了一下,銀匙在瓷杯里輕輕攪動,"老伯爵可以給亨利足夠的財產(chǎn)和人脈,讓他自己闖出一片天地。破壞規(guī)矩只會讓兩個兒子都陷入痛苦。"
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,在波斯地毯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卡特先生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:"我聽說亨利少爺在印度發(fā)了筆財?也許老伯爵是想讓他用這筆錢競選議員?"
"胡鬧!"爵士的拳頭砸在桌上,震得餐具叮當作響,"爵位不是集市上的蘿卜,可以討價還價!愛德華,你說是不是?"
伯爵放下咖啡杯,瓷器與銀托盤碰撞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:"我贊同爵士的觀點。傳統(tǒng)必須尊重,否則社會秩序將蕩然無存。"他灰藍色的眼睛直視爵士,"不過,今天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討論。"
房間里的氣氛突然變得微妙起來。爵士的胡子不安地抖動著,卡特先生則低頭整理起袖口的鏈扣。
"當然,當然..."爵士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,"印度的事?"
"不,"伯爵的聲音冷得像冬日的泰晤士河,"是關于您最近在社交圈的某些...言論。"
一只知更鳥落在窗臺上,好奇地歪頭看著室內(nèi)突然凝固的三個人。爵士的臉色由紅轉白,又由白轉青,活像一條擱淺的魚。
"我...我不明白..."他結結巴巴地說,手指無意識地揪著餐巾。
伯爵從內(nèi)袋掏出一封信,輕輕放在桌上:"諾福克公爵昨晚派人送來的。他聽說了一些有趣的傳聞——關于我和某位班納特小姐的。據(jù)說是從您這里傳出去的。"
陽光照在那封蓋著諾福克家徽的信上,燙金邊緣閃閃發(fā)光。爵士的喉結劇烈滾動,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。
"愛德華,我...我只是..."他的聲音越來越小,最后幾乎變成了耳語。
卡特先生識趣地站起身:"我想起來還有個約會..."
"坐下,托馬斯。"伯爵的聲音不容置疑,"這事你也該聽聽。"
卡特像被施了定身術般僵在原地,最終緩緩坐回椅子上,姿勢僵硬得像塊木板。
伯爵端起咖啡抿了一口,動作優(yōu)雅得像個正在品嘗下午茶的貴婦,但眼神卻銳利如刀:"威廉,我們認識多少年了?"
爵士的嘴唇顫抖著:"自從你父親帶你來下議院...二十五年了。"
"二十五年。"伯爵輕聲重復,"足夠了解一個人的品性了。我一直認為您是個謹慎的人,特別是在涉及他人名譽的事情上。"
窗外的知更鳥飛走了,留下一根羽毛在窗臺上輕輕顫動。爵士的眼睛濕潤了:"上帝作證,愛德華,我絕無惡意!我只是...只是太欣賞那個姑娘了。她的見識,她的談吐...那天在橡樹園,你們之間的默契誰都看得出來!"
伯爵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敲擊,節(jié)奏緩慢而規(guī)律:"欣賞到必須讓整個倫敦都知道?"
"我...我只是在布魯克俱樂部隨口提了一句..."爵士的聲音越來越小,"說你和一位不同尋常的鄉(xiāng)紳小姐很投緣..."
"然后補充說她'相貌平平但才華橫溢'?"伯爵冷笑一聲,"還暗示我們可能有'更進一步的發(fā)展'?"
卡特先生倒吸一口冷氣。爵士看起來恨不得鉆到地毯底下去。
壁爐里的火突然旺了一下,照亮了伯爵冷峻的側臉:"威廉,您知道我為什么生氣嗎?不是因為您猜測我的感情生活——雖然這確實很無禮——而是因為您危及了一位年輕小姐的名譽。"
爵士猛地抬頭:"我絕沒有——"
"您有。"伯爵打斷他,"在倫敦的沙龍里,一個未婚女子與貴族男子的'特殊關系'意味著什么,您比誰都清楚。那些閑言碎語會像野火一樣蔓延,最終變成不堪入耳的謠言。"
陽光移到了伯爵的肩膀上,為他鍍上一層金色的輪廓。房間里安靜得能聽見懷表的滴答聲。
終于,爵士頹然低下頭:"你說得對。我...我太輕率了。"他抬起頭,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悔意,"我向你保證,愛德華,這絕不會再發(fā)生。"
伯爵的表情緩和了些許:"我相信您的承諾。但流言已經(jīng)傳開,需要有人去平息。"
"我去!"爵士急切地說,"我今天就去布魯克俱樂部澄清——"
"不。"伯爵抬手制止,"您越是澄清,人們越會覺得確有其事。這事我會處理。"他轉向卡特,"托馬斯,找找《晨郵報》的編輯。"
卡特先生如蒙大赦般連連點頭:"老交情了。需要我做什么?"
伯爵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:"這里有份下周社交版面的草稿,關于費茨威廉家族與德文郡公爵家的聯(lián)姻傳聞。請你'無意間'透露給編輯。"
卡特接過紙條,快速瀏覽后驚訝地挑眉:"艾米莉亞小姐和公爵長子?但這..."
"純屬虛構。"伯爵平靜地說,"但足夠轉移那些長舌婦的注意力了。等他們發(fā)現(xiàn)這是個誤會時,關于班納特小姐的閑話早就被遺忘了。"
爵士的眼中閃過欽佩的光芒:"聰明!不過...艾米莉亞知道嗎?"
"她提議的。"伯爵嘴角微微上揚,"說比起我的緋聞,她寧愿忍受一周的虛假婚約。"
“對了,到時候再次見面,你記得親自跟她道個歉?!?/p>
三人不約而同地輕笑出聲,緊張的氣氛終于緩和下來。窗外的街道上傳來報童的叫賣聲和馬蹄的嘚嘚聲,倫敦又開始了它忙碌的一天。
第二天,瑪麗應邀來到爵士家里。正午的陽光穿過橡樹園溫室玻璃頂,在蕨類植物和熱帶花卉上灑下斑駁的光影?,旣悺ぐ嗉{特站在一株罕見的藍色蘭花前,手指輕輕撫過花瓣邊緣。她今天穿著簡樸的深綠色連衣裙,頭發(fā)只簡單挽起,沒有任何裝飾,卻莫名與這充滿異國情調的溫室和諧相融。
溫室門被推開,伯爵高大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口,肩上的陽光為他勾勒出一道金邊。他看見瑪麗,灰藍色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:"你來了。"
"艾米莉亞邀請我來看新到的蘭花。"瑪麗轉過身,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她的側臉上,"事情處理得如何?"
伯爵走到她身邊,兩人之間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——既不會顯得疏遠,又不至于引起非議。溫室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和植物的氣息,幾只蝴蝶在花叢間翩翩起舞。
"索恩伯里認錯了。"伯爵輕聲說,假裝在觀察一株鳳梨科植物,"保證不會再亂說話。至于流言...我們準備用艾米莉亞的假婚約轉移注意力。"
瑪麗的手指在蘭花葉片上停頓了一下:"艾米莉亞同意?"
"出乎意料地爽快。"伯爵的嘴角微微上揚,"她說比起做你名譽的絆腳石,寧愿忍受幾天無聊的求婚者。"
陽光突然被云層遮擋,溫室里的光線暗了下來?,旣惖谋砬樵陉幱爸凶兊媚:?你不必如此大費周章。我的名譽沒那么脆弱。"
"但我在乎。"伯爵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堅定,"瑪麗,你可能習慣了獨自承受一切,但有些戰(zhàn)斗不必單打獨斗。"
“對了,他向你道歉了嗎?”
“還沒,應該等會來?!?/p>
一只藍閃蝶落在瑪麗的肩頭,翅膀輕輕開合。她沉默了片刻,突然轉變話題:"諾森伯蘭家的事聽說了嗎?"
伯爵領會了她的避讓,順著話題接了下去:"今早剛和索恩伯里討論過。老伯爵想傳位給次子,鬧得滿城風雨。"
"長子查爾斯·諾森伯蘭..."瑪麗若有所思,"我讀過他在《愛丁堡評論》上發(fā)表的文章,關于印度土地稅改革的。觀點很犀利。"
陽光重新穿透云層,照得溫室里水汽氤氳。伯爵驚訝地挑眉:"你連這個都知道?"
瑪麗從隨身攜帶的皮質文件夾里取出一張剪報:"最新一期。他主張改革現(xiàn)行的永久定居制,認為現(xiàn)行政策正在把印度農(nóng)民逼向絕境。"
伯爵接過剪報,兩人的手指在紙頁邊緣短暫相觸:"有意思...這正是叛亂的主因之一。如果查爾斯能繼承爵位,或許能在上議院推動改革..."
"前提是他能繼承。"瑪麗輕聲說,目光投向遠處的一株熱帶灌木,"有時候最明顯的繼承人,反而最難得到應有的位置。"
伯爵敏銳地看向她,發(fā)現(xiàn)她深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罕見的脆弱。他突然明白了什么:"瑪麗...你是在說你自己嗎?"
溫室里的溫度似乎突然升高了?,旣愞D身走向另一排花架,背影挺得筆直:"我只是陳述事實。在班納特家,簡是公認的美人,伊麗莎白是最受寵的聰明女兒,莉迪亞是最小的寶貝...而我?"她輕笑一聲,"只是那個'愛讀書的怪胎瑪麗'。"
伯爵跟上前,在離她一步之遙處停下:"但你才是真正支撐那個家的人。"
瑪麗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片龜背竹的葉子:"我不需要認可。但有時候..."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,"確實會感到孤獨。"
“不過也不用擔心了,我的工作也快做完了,應該能快點搬出來了?!?/p>
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葉片,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伯爵突然有種強烈的沖動想握住她的手,但最終只是輕輕碰了碰她手中的文件夾:“好,希望那天早一點到來?!?/p>
"你不再是一個人了,瑪麗。有艾米莉亞,有卡特...還有我。"
溫室里的蝴蝶振翅飛過,帶起一陣微弱的氣流?,旣愄痤^,嘴角勾起一個真實的微笑:"我知道。這感覺...很新奇,但不壞。"
午餐時,索恩伯里爵士府的餐廳里燭光搖曳。長長的桃花心木餐桌上擺滿了精致的銀器和瓷器,十二位賓客正在享用第三道菜——烤雉雞配松露醬。
爵士坐在主位,不時偷瞄坐在他右手邊的伯爵。自從早上的談話后,他一直表現(xiàn)得格外殷勤,幾乎到了夸張的地步——不斷推薦最好的葡萄酒,親自為伯爵切肉,甚至命令仆人把壁爐燒得更旺些,因為"愛德華喜歡溫暖"。
"威廉,"伯爵終于忍不住低聲提醒,"放松點。您這樣反而更引人注目。"
爵士的臉漲得通紅,胡子上還沾著一點醬汁:"抱歉,我只是...天哪,我今天真是糟透了。"他沮喪地放下餐刀,"先是前兩天那件事,然后晚餐前又收到消息說印度總督府拒絕了我們派去的信使..."
伯爵的眉頭皺了起來:"什么時候的事?"
"就在你們來之前。"爵士壓低聲音,"信使被擋在門外,說是'總督身體不適'。但我的線人說看到他和東印度公司的人共進午餐!"
燭光在伯爵的眼中跳動,映出一片冰冷的藍:"看來局勢比我們想的更糟。明天我會親自去見海軍大臣。"
餐桌另一端,卡特先生正與一位議員夫人談論著最近的歌劇。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:"...說到繼承問題,您聽說了諾森伯蘭家的鬧劇嗎?"
餐廳里的談話聲頓時小了一半。議員夫人夸張地搖著扇子:"天哪,太可怕了!老伯爵居然想剝奪長子的繼承權!"
一位銀發(fā)將軍重重放下酒杯:"荒謬!長子繼承制是英格蘭的根基!"
"但據(jù)說次子亨利立了大功..."有人小聲反駁。
"功勞?"將軍冷笑,"他所謂的功勞就是壓榨農(nóng)民,中飽私囊!查爾斯那孩子才是有真才實學的,他在《愛丁堡評論》上發(fā)表的那些文章..."
伯爵和瑪麗隔著長桌交換了一個眼神。話題正按他們預想的方向發(fā)展。
爵士趁機站起身,酒杯高舉:"諸位!我提議為英格蘭的傳統(tǒng)干杯!愿長子繼承制永遠穩(wěn)固,愿秩序與理性長存!"
"敬傳統(tǒng)!"賓客們紛紛舉杯,水晶杯在燭光下閃閃發(fā)光。
晚餐后,男士們留在餐廳享用波特酒和雪茄,女士們則移步客廳。瑪麗本想趁機告退,卻被艾米莉亞小姐拉到了角落的沙發(fā)上。
"別急著走,"艾米莉亞遞給她一杯薄荷茶,"我有東西給你看。"
她從刺繡手袋里取出一封蓋著奧地利郵戳的信:"茜茜公主的侍女長寫來的。他們對我的拒絕'深表遺憾',但暗示如果改變主意..."
瑪麗快速瀏覽信件,眉頭越皺越緊:"這不是邀請,是警告。他們知道你在關注奧地利政局。"
艾米莉亞的笑容消失了:"什么意思?"
"意思是你做了正確決定。"瑪麗將信遞還,"維也納宮廷比我們想的更復雜。這封信的作者明顯是梅特涅的人,他們在試探英國貴族對奧地利的態(tài)度。"
客廳另一頭,幾位夫人正在高聲討論最新的宮廷緋聞。艾米莉亞壓低聲音:"你認為...有人監(jiān)視我們?"
"一直都有。"瑪麗啜了一口茶,味道清涼提神,"但別擔心,你的假婚約正好是個完美的掩護。誰會懷疑一個忙著準備嫁妝的姑娘參與政治呢?"
艾米莉亞突然笑出聲:"愛德華知道你這么狡猾嗎?"
"我希望他知道。"瑪麗的目光越過人群,落在剛從餐廳出來的伯爵身上,"否則就不是合格的盟友了,不是嗎?"
伯爵似乎感應到她的視線,抬頭對上她的眼睛。隔著喧鬧的客廳,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。在這個充滿算計與偽裝的世界里,他們至少擁有彼此真實的信任——這比任何頭銜或財富都更珍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