橡樹園的馬車平穩(wěn)地行駛在前往伯爵莊園的鄉(xiāng)間小路上。十二月的陽光透過薄薄的云層,灑在道路兩旁收割后裸露的田野上,給枯黃的草莖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。遠處,光禿的橡樹林枝椏交錯,在灰藍色的天幕上勾勒出遒勁的黑色線條。幾只寒鴉從樹梢驚起,撲棱著翅膀飛向更遠的山丘。
車廂內(nèi),班納特家的女眷們各自懷著心事。班納特太太罕見地沉默著,手指不停地絞著繡花手帕,眼睛卻不時瞟向窗外,顯然對即將見到的伯爵莊園充滿好奇與忐忑。
簡安靜地坐在窗邊,淡藍色的裙裾鋪展開來,如同平靜的湖面,目光溫柔地追隨著遠處飛過的云雀。伊麗莎白則顯得心不在焉,手指輕輕敲擊著膝上的《柯麗娜》書脊,眼神若有所思地掃過對面沉默的瑪麗。
吉蒂終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:"瑪麗姐姐,橡樹園真的比浪博恩大很多嗎?我聽說那里有個大理石噴泉!"
瑪麗從窗外收回目光,深黑色的眼眸平靜如水:"橡樹園是典型的帕拉迪奧式建筑,主樓有東西兩翼,花園設(shè)計更偏向法式幾何風(fēng)格。噴泉確實是大理石的,不過冬天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停用了。"
"天哪!"班納特太太終于按捺不住,聲音因為刻意的壓低而顯得尖銳,"瑪麗,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?你什么時候去過?"
瑪麗輕輕整理了一下深綠色裙裝的袖口:"書上看到的,母親。橡樹園在《英格蘭鄉(xiāng)間莊園圖鑒》中有詳細記載。"她的語言流暢自然,眼神沒有一絲波動。
伊麗莎白敏銳地瞇起眼睛:"是嗎?那本書我也翻過,可沒記得有橡樹園的記載。而且——"她意有所指地頓了頓,"書上可不會告訴你噴泉冬天停用。"
瑪麗迎上伊麗莎白的目光,唇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:"記憶力不錯,麗萃。不過你翻的是1798年版,我指的是1802年增補版。而且它也離這里不遠,打聽打聽總有人知道的。"她從容不迫地說這話,手指輕輕撫過膝上皮質(zhì)畫夾的燙金邊緣——那是伯爵昨天才送給她的禮物。
班納特先生坐在車廂角落,目光深沉地觀察著女兒們無聲的交鋒。自從昨晚那場談話后,他仿佛第一次真正"看見"了這個總是被忽視的三女兒——她的冷靜,她的智慧,她那近乎可怕的自我控制力。
馬車轉(zhuǎn)過一個彎道,橡樹園宏偉的輪廓突然映入眼簾。班納特太太倒吸一口冷氣,簡驚訝地微微張開了嘴,連伊麗莎白都暫時忘記了追問,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。
橡樹園的主樓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,淺灰色的石墻莊重典雅,對稱的柱廊和精心設(shè)計的比例彰顯著帕拉迪奧建筑特有的和諧美感。
盡管是冬季,精心修剪的灌木和幾何圖案的花壇依然保持著整齊的輪廓,幾條碎石小徑蜿蜒其間,通向遠處的湖泊和小樹林。正門前的環(huán)形車道上,一座大理石噴泉靜靜地矗立著,雖然沒有水流,但雕塑的細節(jié)依然精美絕倫。
"上帝啊..."班納特太太喃喃道,眼睛瞪得溜圓,"這比朗格家大了至少三倍!"
就在這時,另一輛裝飾考究的四輪馬車從岔路駛來,與他們幾乎同時抵達橡樹園門前。透過車窗,可以清楚地看到達西先生冷峻的側(cè)臉和彬格萊先生熱情的笑容。
"是尼日斐的客人!"簡輕聲驚呼,臉頰微微泛紅。
班納特太太立刻來了精神,腰板挺得筆直:"太好了!簡,快看看你的頭發(fā)有沒有亂!麗萃,把那本詩集拿在手上,顯得有學(xué)問些!吉蒂,別傻笑了,矜持點!"
“班內(nèi)特先生,你也準備準備?!?/p>
瑪麗無聲地嘆了口氣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畫夾的邊緣??磥戆嗉{特太太的"謹言慎行"承諾,連一小時都沒能維持。
與此同時,尼日斐的馬車上,氣氛同樣微妙。
彬格萊先生興致勃勃地望著越來越近的橡樹園:"達西,這莊園真不錯!雖然比不上彭伯里,但這也是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莊園!"
達西的目光掃過莊園精心設(shè)計的景觀,聲音低沉:"確實維護得很好。費茨威廉伯爵顯然不吝于在產(chǎn)業(yè)上投入。"
彬格萊小姐輕哼一聲,整理著自己精致的蕾絲領(lǐng)口:"我更好奇的是,班納特家怎么會和伯爵扯上關(guān)系?特別是那個瑪麗·班納特,昨天她看伯爵的眼神..."她意有所指地頓了頓,"簡直不像個鄉(xiāng)紳小姐該有的矜持。"
赫斯特夫人懶洋洋地靠在座椅上:"說不定人家真有我們不知道的本事呢。索恩伯里爵士和卡特先生對她也很尊重。"
"尊重?"彬格萊小姐尖聲反駁,"對一個整天捧著書的怪胎?我看是伯爵一時興起,拿她當個新奇玩意兒罷了。"
“說不定……”
達西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:"卡洛琳,慎言。無論瑪麗·班納特與伯爵關(guān)系如何,隨意揣測一位小姐的名譽都不合適。"他的語氣罕見地嚴厲。
彬格萊先生連忙打圓場:"好了好了,今天我們是來做客的。達西,你覺得伯爵邀請我們,是真的歡迎,還是客套?"
達西沉思片刻:"伯爵和索恩伯里爵士都是政界人物,他們的每個舉動都有深意。今天的聚會,恐怕不只是簡單的社交。"
馬車在橡樹園宏偉的柱廊前停下。兩家人幾乎同時下車,在仆役的引導(dǎo)下走向門口。伯爵、艾米莉亞·費茨威廉小姐、威廉·索恩伯里爵士和托馬斯·卡特已經(jīng)站在臺階上迎接。
愛德華·費茨威廉伯爵身著一件剪裁完美的深藍色禮服,襯得他身形越發(fā)挺拔?;宜{色的眼眸冷靜地掃過眾人,在瑪麗身上停留了一瞬,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。
艾米莉亞小姐則穿著淡紫色的晨裙,優(yōu)雅地向來賓行禮。索恩伯里爵士笑容可掬,一副老派紳士的和藹模樣??ㄌ叵壬鷦t站在稍后的位置,謙恭但不卑微地向眾人致意。
"班納特先生,班納特太太,歡迎光臨橡樹園。"伯爵的聲音低沉有力,行禮的動作無可挑剔,"達西先生,彬格萊先生,感謝諸位賞光。"
寒暄過后,眾人被引入寬敞明亮的會客廳。陽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窗灑進來,在光潔的拼花地板上投下幾何形的光斑。壁爐里的火燒得正旺,驅(qū)散了冬日的寒意。精致的點心已經(jīng)擺放在茶幾上:小巧的馬卡龍、切得極薄的三明治、裝飾著糖霜的小蛋糕,還有冒著熱氣的茶和咖啡。
班納特太太一進門就忍不住驚嘆:"哦!天哪!這吊燈!這家具!這地毯!"她夸張地環(huán)顧四周,聲音高亢得幾乎刺耳,"伯爵閣下,您的橡樹園簡直比倫敦最豪華的俱樂部還要氣派!"
瑪麗閉了閉眼睛,強忍住嘆息的沖動。班納特先生適時地輕咳一聲,給了妻子一個警告的眼神。班納特太太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(tài),訕訕地閉上了嘴。
艾米莉亞小姐微笑著引導(dǎo)女士們就座:"班納特太太,您喜歡這地毯?這是從君士坦丁堡運來的,圖案是仿照托普卡帕宮的設(shè)計。"
彬格萊小姐立刻抓住機會展示自己的見識:"確實很有奧斯曼風(fēng)格。我去年在倫敦的土耳其大使館晚宴上見過類似的。"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衣著相對樸素的班納特家女兒們。
瑪麗平靜地接過話題:"奧斯曼地毯的結(jié)數(shù)決定了其價值。這塊地毯每平方英寸至少有300個結(jié),屬于上品。"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,既肯定了艾米莉亞的介紹,又不動聲色地展示了遠超彬格萊小姐的專業(yè)知識。
伯爵的嘴角幾不可察地上揚了一下,親自為瑪麗倒了一杯茶,動作熟稔得仿佛做過無數(shù)次:"班納特小姐對東方藝術(shù)也有研究?"
"略有涉獵。"瑪麗接過茶杯,指尖不經(jīng)意間擦過伯爵的手背,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。
這一幕沒能逃過達西銳利的目光。他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紅茶,轉(zhuǎn)向索恩伯里爵士:"爵士,聽說議會正在討論新的谷物法?"
索恩伯里爵士欣然接過話題,很快,紳士們就陷入了關(guān)于政治和經(jīng)濟的熱烈討論。彬格萊先生表達了自己想購置土地、轉(zhuǎn)變身份的愿望,但苦于找不到合適的產(chǎn)業(yè)。
"好地難求啊,"他嘆了口氣,"要么位置太偏,要么價格離譜。"
卡特先生適時地插話:"其實,彬格萊先生可以關(guān)注一下教會產(chǎn)業(yè)。有些教區(qū)因為種種原因會出售土地,價格往往比市價低兩成。"
"真的?"彬格萊先生眼睛一亮,"這倒是個新思路!達西,你覺得呢?"
達西微微頷首:"確實可行。不過教會土地通常附帶一些限制條款,購買前需要仔細研究。"
伯爵接過話題:"索恩伯里爵士在這方面人脈廣闊,或許能提供一些建議。"
就在紳士們深入探討土地買賣的細節(jié)時,女士們也沒閑著。艾米莉亞小姐熱情地拉著瑪麗的手:"瑪麗,你答應(yīng)過要跟我講《山風(fēng)低語》的創(chuàng)作過程。艾拉獨自走向城市那段描寫,讓我想起了自己在瑞士旅行的經(jīng)歷。"
瑪麗微微一笑:"那段靈感確實來自阿爾卑斯山的風(fēng)光。艾拉走過的峽谷,原型是瑞士的某個無名山谷,那里終年云霧繚繞,仿佛與世隔絕。"
"《山風(fēng)低語》?"伊麗莎白敏銳地插話,"瑪麗,你也讀'佚名'先生的書?"
瑪麗面不改色:"嗯,寫得不錯。"
艾米莉亞眨了眨眼,迅速會意,巧妙地轉(zhuǎn)移了話題:"說到讀,不知道各位小姐最近在讀些什么?"
伊麗莎白立刻來了精神:"我最近正在讀斯塔爾夫人的《柯麗娜》,我認為奧斯瓦爾德對柯麗娜的態(tài)度,完美展現(xiàn)了男性對女性才華的恐懼——"
"說起女性才華,"瑪麗突然打斷她,聲音平靜但不容置疑,"艾米莉亞,您上次提到的那個關(guān)于刺繡藝術(shù)的展覽,后來去看了嗎?"
伊麗莎白皺起眉頭:"瑪麗,我還沒說完——"
"《柯麗娜》確實值得一讀,"瑪麗繼續(xù)道,目光冰冷地掃過伊麗莎白,"不過今天我們難得聚在一起,不如討論些更輕松的話題?比如刺繡藝術(shù)的發(fā)展?"
彬格萊小姐敏銳地捕捉到了姐妹間的暗流,嘴角勾起一絲譏諷的笑意:"班納特小姐為何打斷你姐姐?難道《柯麗娜》中有什么內(nèi)容讓你不適?"
會客廳突然安靜下來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瑪麗身上。她緩緩放下茶杯,深黑色的眼眸直視彬格萊小姐,目光冷靜得近乎冷酷:"卡洛琳小姐,今天的場合,我認為討論具體的手工藝更合適。"她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不容挑戰(zhàn)的威嚴。
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??ㄌ叵壬m時地清了清嗓子:"說到手工藝,昨天我的裁縫告訴我一個笑話。他說有位紳士定做了一件外套,要求'要像第二層皮膚一樣合身'。結(jié)果衣服送來后,那位紳士抱怨說太緊了。你們猜裁縫怎么說?"他故意頓了頓,"'先生,您確定您的第一層皮膚合身嗎?'"
這個略顯笨拙的笑話成功打破了緊張的氣氛。眾人笑了起來,話題也隨之轉(zhuǎn)向了倫敦的時尚潮流。
紳士們那邊的討論也告一段落。伯爵注意到這邊的插曲,提議道:"既然各位淑女對文學(xué)如此熱衷,不如我們舉辦一個小型讀書會?每人分享一本最近讀過的書,如何?"
這個提議得到了廣泛贊同。眾人移步到更為寬敞的圖書室,那里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舒適的扶手椅和小圓桌。
讀書會由艾米莉亞小姐開始。她選擇了塞繆爾·理查森的《帕梅拉》,贊美了女主角的美德與堅韌。簡則分享了最近讀的一本田園詩集,語氣溫柔得如同在描述一個美麗的夢境。
彬格萊小姐不甘示弱,選擇了法語原版的《保爾與維吉妮》,刻意展示自己的語言天賦。
輪到伊麗莎白時,她挑釁般地看了一眼瑪麗,再次舉起了《柯麗娜》:"我認為這本書勇敢地探討了女性在藝術(shù)與愛情間的掙扎??蔓惸鹊谋瘎?,正是社會對女性才華壓抑的結(jié)果。"
達西皺了皺眉:"班納特小姐,才華固然可貴,但女性過分張揚才智,難免失之矜持。真正的淑女應(yīng)當——"
"應(yīng)當怎樣?"伊麗莎白立刻反擊,眼睛閃閃發(fā)亮,"安靜如擺設(shè)?愚鈍如羔羊?達西先生對'真正淑女'的標準,聽起來像是來自上個世紀!"
達西的臉色沉了下來:"我并非反對女性有學(xué)識,只是強調(diào)得體與分寸的重要性。一個淑女可以博覽群書,但不該在公共場合賣弄;可以見解獨到,但不該咄咄逼人。"
"多么便利的雙重標準啊,"伊麗莎白冷笑,"同樣的行為,在紳士口中是'雄辯',在淑女身上就成了'賣弄'?"
眼看爭論又要升級,索恩伯里爵士連忙打圓場:"好了好了,各抒己見嘛。伯爵閣下,您怎么看淑女的標準?"
伯爵沉思片刻,目光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瑪麗:"我認為真正的淑女,首先應(yīng)當是一個完整的人。她可以溫柔,也可以堅定;可以含蓄,也可以在適當?shù)臅r候鋒芒畢露。關(guān)鍵不在于她符合什么樣的標準,而在于她是否忠于自己的本性,同時不失去對他人的尊重。"
這個回答讓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暫的思考?,旣愇⑽㈩h首,眼中閃過一絲贊許。
"說得好!"卡特先生鼓掌,"那么男士們也該發(fā)表一下看法。班納特小姐,您覺得真正的紳士應(yīng)該具備哪些品質(zhì)?"他巧妙地將話題轉(zhuǎn)向了瑪麗。
瑪麗放下手中的畫夾,聲音平靜而清晰:"既然淑女的標準討論過了,作為公平起見,確實該談?wù)劶澥俊?她環(huán)視眾人,目光在達西和伯爵身上各停留了一瞬,"我認為,真正的紳士首先要有勇氣正視自己的偏見,有智慧承認自己的局限,有胸懷包容不同的聲音。他不必完美,但必須誠實;不必富有,但必須正直;不必溫順,但必須尊重。"
伯爵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。達西則陷入了沉思,眉頭緊鎖。
彬格萊先生由衷地贊嘆:"說得好!瑪麗小姐的見解很不錯!"
讀書會繼續(xù)進行,氣氛逐漸輕松起來。伯爵的目光在瑪麗身上多停留了一秒,兩人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。關(guān)于《柯麗娜》的爭論、關(guān)于淑女與紳士標準的探討,都化作了這個安靜午后的一縷書香,沉淀在橡樹園古老的書架之間,也沉淀在每個參與者的心里。
陽光漸漸西斜,透過圖書室高大的窗戶,在古老的書脊上投下溫暖的光斑。橡樹園的這個下午,在書籍與思想的交流中,悄然拉近了這群來自不同世界的人之間的距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