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大建筑系畢業(yè)典禮那天，陽光毒辣得像是要把人烤化。許星辰站在禮堂外的梧桐樹下，學士帽檐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。他松了松領(lǐng)帶，第無數(shù)次看表——已經(jīng)過了約定時間二十分鐘，陳教授還沒出現(xiàn)。
"許星辰！"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他轉(zhuǎn)身，看見導(dǎo)師陳教授小跑過來，花白的頭發(fā)被汗水打濕貼在額頭上，"抱歉抱歉，評審會拖太久了。"
許星辰遞上準備好的礦泉水："沒關(guān)系，我也剛到。"
"少來這套。"陳教授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，"你從小就是個守時的孩子。"他抹了抹嘴，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，"給，你一直想要的。"
許星辰接過信封，指尖觸到里面硬質(zhì)的卡片時心跳突然加速。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來——是新加坡國立大學的訪問學者邀請函，日期從下個月開始，為期半年。
"本來想等答辯結(jié)束再給你的。"陳教授瞇起眼睛看著遠處的畢業(yè)典禮人群，"但我想...你可能有其他安排？"
許星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，一群畢業(yè)生正拋起學士帽歡呼。五年前的畫面突然閃回腦?！帜河暾驹跈C場安檢口，回頭對他做出口型："再見"。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她。
"謝謝教授。"許星辰把邀請函收好，"我會認真考慮的。"
陳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："那個在新加坡的女孩...你們還有聯(lián)系嗎？"
許星辰搖頭。五年間，他收到過三張沒有署名的明信片，都是新加坡的風景，背面只有簡短的幾個字："安好"、"學業(yè)順利"、"保重"。沒有回信地址，沒有聯(lián)系方式，就像雨季偶爾飄過的云，留不下任何痕跡。
"年輕人啊..."陳教授嘆了口氣，"走吧，該去拍畢業(yè)照了。"
畢業(yè)典禮后的聚餐持續(xù)到晚上九點。許星辰婉拒了同學去酒吧的邀請，獨自走回出租屋。初夏的夜風帶著槐花的甜香，他解開領(lǐng)帶塞進包里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錢包——那張寫著"病房號7樓23床"的紙條還在透明夾層里，已經(jīng)泛黃起皺。
手機在口袋里震動。許星辰掏出來，是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："明天同學會，你來嗎？——李婷"
他盯著屏幕看了幾秒，才想起李婷是高中時的班長。五年了，居然還有人組織同學會。許星辰本想拒絕，手指卻鬼使神差地打出："幾點？"
"晚上六點，明珠酒店。聽說有神秘嘉賓哦！"回復(fù)來得很快，后面還跟著一個眨眼的表情。
許星辰關(guān)上手機，抬頭看著夜空中的星星。A市的夜空總是灰蒙蒙的，能看到的星星寥寥無幾，就像他和林暮雨之間的聯(lián)系，微弱得幾乎不存在。
第二天傍晚，許星辰站在明珠酒店門口，第無數(shù)次質(zhì)疑自己的決定。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色休閑褲，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十五分鐘——這個習慣五年都沒變。
"許星辰！"一個染著金發(fā)的女生沖他揮手，"天啊，你一點都沒變！"
許星辰認了半天才想起這是班上的文藝委員張悅。"你...變化挺大。"他生硬地寒暄，目光不自覺地掃向她身后的大廳，那里已經(jīng)聚集了二十多個同學，歡聲笑語不斷。
"快進來！"張悅拽著他的胳膊，"大家都等著看你這個學霸呢。"
包廂里瞬間安靜了一秒，然后爆發(fā)出各種問候。許星辰勉強應(yīng)付著，在角落里找了個位置坐下。五年過去，有些人已經(jīng)工作，有些人讀研，還有幾個已經(jīng)結(jié)婚——話題從回憶高中漸漸轉(zhuǎn)向現(xiàn)實生活，許星辰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，小口啜飲杯中的檸檬水。
"誒，你們聽說沒？"一個男生突然壓低聲音，"今天真有神秘嘉賓要來。"
"誰??？神神秘秘的。"
"據(jù)說是..."男生的聲音更低了，"林暮雨。"
玻璃杯在許星辰手中一滑，冰塊嘩啦一聲撞在一起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轉(zhuǎn)向他，包廂里突然安靜得可怕。
"她...回來了？"許星辰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不像是自己的。
門就在這時被推開。一個瘦削的身影站在門口，逆光中只能看出輪廓——齊肩的短發(fā)，簡單的白色連衣裙，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右手腕，像是那里有什么舊傷。
"抱歉，飛機晚點了。"聲音比記憶中成熟，但那個語調(diào)許星辰絕不會認錯。
包廂里瞬間炸開了鍋。同學們一擁而上，七嘴八舌地問著問題。許星辰坐在原地，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耳朵，嗡嗡作響。五年了，他設(shè)想過無數(shù)次重逢的場景，卻從沒想過會是在這種場合。
人群終于散開些，林暮雨的目光穿過喧囂，直接落在角落里的許星辰身上。她的眼睛還是那種琥珀色，在燈光下像融化的蜜糖。許星辰看見她的瞳孔微微擴大，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，然后迅速掛上禮貌的微笑。
"好久不見。"她說，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。
許星辰張了張嘴，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他注意到林暮雨比記憶中更瘦了，鎖骨在連衣裙領(lǐng)口下清晰可見，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。她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，只有眼下有一抹不健康的青黑。
"你..."許星辰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，"什么時候回來的？"
"前天。"林暮雨的手指絞在一起，"只是短期回國，處理些事情。"
班長李婷擠過來，一把拉住林暮雨的手："別站著說話呀！來來來，坐這兒！"她不由分說地把林暮雨按在許星辰旁邊的椅子上，"你們倆可是咱們班最有出息的一對兒！一個在新加坡讀醫(yī)，一個在A大讀建筑！"
林暮雨的笑容僵了一下："我...沒讀醫(yī)。"
"??？"李婷愣住了，"可是陳繼明叔叔說你..."
"我學的是護理。"林暮雨打斷她，聲音突然變得堅定，"在新加坡中央醫(yī)院工作。"
許星辰注意到她說"陳繼明"三個字時，右手不自覺地攥緊了餐巾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
聚餐在詭異的氣氛中繼續(xù)。同學們顯然對林暮雨的變化充滿好奇，卻又礙于情面不好多問。許星辰坐在她旁邊，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——不是醫(yī)院那種刺鼻的味道，而是長期接觸醫(yī)藥品的人特有的氣息。
"你..."兩人同時開口，又同時停下。
"你先說。"許星辰說。
林暮雨搖搖頭："沒什么，就是想問你...畢業(yè)后的打算。"
許星辰猶豫了一下，從錢包里抽出那張新加坡國立大學的邀請函："下個月去新加坡，訪問學者。"
林暮雨的眼睛瞪大了。她接過邀請函，手指微微發(fā)抖："這么巧..."話沒說完就劇烈咳嗽起來，慌忙用手帕捂住嘴。
許星辰下意識去拍她的背，卻被她躲開。"沒事，"林暮雨勉強笑笑，"只是有點感冒。"
晚餐后，同學們?nèi)齼蓛呻x開。有人提議去KTV續(xù)攤，林暮雨婉拒了："我還有點事，先走了。"
許星辰跟了出去："我送你。"
夜風拂過林暮雨的短發(fā)，露出她蒼白的耳廓。她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，像是右腿使不上力。"不用了，"她說，"我住得不遠。"
"至少讓我?guī)湍憬休v車。"許星辰堅持。
林暮雨停下腳步，轉(zhuǎn)身看著他。路燈下，她的眼睛閃爍著許星辰讀不懂的情緒："五年了，你一點都沒變。"她輕聲說，"還是這么...固執(zhí)。"
"你變了。"許星辰脫口而出，"變得更會隱藏自己。"
林暮雨的笑容僵在臉上。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，這次咳得彎下腰去。許星辰扶住她，感覺到她整個人都在發(fā)抖，輕得像片羽毛。
"林暮雨？"許星辰的聲音因恐懼而變調(diào)，"你到底怎么了？"
林暮雨擺擺手，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藥瓶，倒出兩片白色藥片吞下。她的呼吸漸漸平穩(wěn)，但臉色依然慘白。"遺傳性心肌病。"她平靜地說，仿佛在討論明天的天氣，"和我媽一樣的病，只是發(fā)作得晚一些。"
許星辰的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。他想起五年前醫(yī)院走廊里，周雅琴對他說了一半的話："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，能不能請你..."現(xiàn)在他明白了那個未完成的請求是什么。
"什么時候確診的？"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。
"兩年前。"林暮雨攏了攏衣領(lǐng)，"本來控制得不錯，但上個月突然惡化。"她頓了頓，"所以我回來了...有些事要處理。"
許星辰突然明白了什么："你是回來...看你媽媽的墓？"
林暮雨點頭，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(fā)亮："也看看...以前的學校，以前的家。"她抬頭看著許星辰，"還有你。"
這句話像一把鈍刀，緩慢而深刻地刺進許星辰的心臟。他想起那個雨天，林暮雨站在奶茶店門口說"我媽以前最愛吃這個"，想起她在醫(yī)院天臺上說"如果我從這里跳下去"，想起她在機場安檢口回頭說的那句無聲的"再見"。
"治療呢？"許星辰艱難地問，"新加坡的醫(yī)生怎么說？"
林暮雨的表情變得復(fù)雜："需要手術(shù)。但成功率只有50%，而且..."她沒說完，但許星辰懂了——費用是個天文數(shù)字。
"陳繼明呢？"許星辰問，聲音里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敵意。
"我們...早就沒有聯(lián)系了。"林暮雨的眼神飄向遠處，"我滿十八歲后就搬出了他家。"
許星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："跟我去醫(yī)院。"
"什么？"
"現(xiàn)在，立刻。"許星辰的聲音不容反駁，"A大附屬醫(yī)院的心外科主任是我導(dǎo)師的老同學，我要他親自給你檢查。"
林暮雨試圖掙脫，但許星辰的力道大得驚人。"許星辰，別這樣..."她的聲音帶著懇求，"沒用的..."
"有用！"許星辰幾乎是吼出來的，引得路人紛紛側(cè)目，"五年前我沒能為你做什么，但現(xiàn)在不一樣了。"
林暮雨的眼睛濕潤了。她停止掙扎，任由許星辰拉著她走向馬路對面攔出租車。"為什么？"她輕聲問，"明明已經(jīng)五年沒見了..."
出租車在夜色中駛向醫(yī)院。許星辰緊握著林暮雨冰涼的手，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城市燈火，突然想起畢業(yè)設(shè)計答辯那天，評委問他為什么選擇"療愈空間"作為研究方向。
"因為建筑不僅是混凝土和鋼鐵，"他當時回答，"更是承載記憶與希望的容器。"
此刻，他握著林暮雨的手，終于明白了自己這五年執(zhí)著的是什么——不是那段無疾而終的初戀，而是那個沒能兌現(xiàn)的承諾，那個在醫(yī)院走廊里，對一位垂死母親未說出口的"我會照顧好她"。
A大附屬醫(yī)院的急診燈刺眼地亮著。許星辰拉著林暮雨沖進大廳，值班護士驚訝地抬頭："許同學？這么晚..."
"麻煩聯(lián)系一下劉主任，"許星辰的聲音因急切而嘶啞，"就說...就說陳教授的學生有急事求見。"
護士猶豫了一下，拿起內(nèi)線電話。林暮雨站在一旁，臉色蒼白如紙，右手無意識地按在左胸上，像是那里有什么東西在隱隱作痛。
"劉主任馬上下來。"護士放下電話，"你們先去三號診室等著吧。"
診室里消毒水的氣味讓許星辰想起五年前的那個雨天。林暮雨坐在檢查床上，雙腿懸空輕輕搖晃，像個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。
"你沒必要這樣的。"她輕聲說，"我的情況我很清楚。"
許星辰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對面："我不清楚。"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，"所以你要從頭到尾，一字不落地告訴我。"
林暮雨抬頭看他，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復(fù)雜的情緒。就在她剛要開口時，診室門被推開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大步走進來。
"小許啊，"劉主任拍了拍許星辰的肩膀，"陳老剛才給我打電話，說你有急事？"他的目光轉(zhuǎn)向林暮雨，職業(yè)性地皺了皺眉，"這位是..."
"林暮雨。"許星辰站起來，"遺傳性心肌病，兩年前確診，上個月病情突然惡化。"
劉主任挑了挑眉，從口袋里掏出聽診器："新加坡的診療記錄帶了嗎？"
林暮雨搖頭："在酒店。"
"癥狀呢？"
"胸悶，氣短，夜間陣發(fā)性呼吸困難。"林暮雨的聲音平靜得像個旁觀者，"最近一周出現(xiàn)下肢水腫。"
劉主任的眉頭越皺越緊。他給林暮雨做了簡單檢查，然后直起身："需要立即住院全面檢查。"他轉(zhuǎn)向許星辰，"我去安排床位，你陪她去辦手續(xù)。"
林暮雨想說什么，但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。許星辰扶住她搖晃的身體，感覺到她薄薄的衣衫下凸出的肩胛骨，像一對即將折斷的翅膀。
"別逞強了。"他在她耳邊低聲說，"這次，讓我?guī)湍恪?
林暮雨抬起頭，淚水在眼眶中打轉(zhuǎn)，卻倔強地不肯落下。那一刻，許星辰在她眼中看到了五年前那個站在天臺上說要跳下去的少女，看到了那個在葬禮上強忍淚水的女孩，看到了那個在機場頭也不回走向安檢的背影。
"好。"她終于輕聲說，淚水無聲滑落，"這次...我聽你的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