糧棧那驚魂一刀帶來的寒意,似乎還凝在脖頸火辣辣的傷口上。陸文華背靠冰冷磚墻,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胡同里撞出白霧,又被寒風(fēng)撕碎。
丹田內(nèi)那股初生的真氣兀自激蕩不休,驅(qū)散著骨縫里滲入的冰冷,卻驅(qū)不散心頭沉甸甸的疑云與后怕。
倭寇!那把淬著幽藍冷芒、弧度詭異的倭刀,那陰鷙如毒蛇的三角眼,還有那狠辣刁鉆、招招奪命的刀術(shù),絕非尋常蟊賊!
他們守在那囤積居奇的糧棧里,守的是什么?真是那些發(fā)霉的棒子面?還是那堆夾雜在糧袋里的古籍與古董?那張藏在《神農(nóng)本草經(jīng)》輯佚本里、薄如蟬翼的神秘絹片?
陸文華意念沉入眉心空間,碧潭微光下,三個鼓囊囊的麻袋靜靜躺著,意念掃過,一袋是剔除了沙石的糙米,一袋是挑揀過的棒子面,雖不多,卻足以讓家里那見底的米缸喘口氣。另一袋……意念探入,泛黃的古籍書頁、帶著土腥氣的青銅棱角、卷軸溫潤的觸感,價值連城,此刻卻燙手無比。
他小心翼翼地“翻開”那本殘破的《神農(nóng)本草經(jīng)·輯佚》,意念如絲,探入那幾頁厚度有異的紙張間——指甲蓋大小、近乎透明的薄絹片,安靜地躺在那里,上面銀線勾勒的模糊線條與標(biāo)記,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拙與神秘。
寒意再次爬上脊背,這薄片,才是真正的“禍根”,那倭寇,是沖它來的?
他不敢再停留,身形融入濃墨般的夜色,如同受驚的貍貓,在迷宮般的胡同里疾行。每一步都踏在凍硬的土地上,悄無聲息,丹田真氣流轉(zhuǎn),支撐著他遠超十歲孩童的敏捷與耐力。糧棧方向隱約傳來的暴怒咆哮,被風(fēng)聲遠遠扯碎。
前院陸家那扇薄薄的木門“吱呀”一聲被推開,帶進一股刺骨的寒氣。
“哥!”一聲帶著雀躍和奶音的呼喚響起,一個小小的身影炮彈般沖了過來,撞進陸文華懷里。陸文秀仰著小臉,凍得紅撲撲的,兩只羊角辮隨著動作一翹一翹,烏溜溜的大眼睛在昏暗的油燈下亮得驚人,“你可回來啦,娘都看了八回門了!”
灶臺邊忙碌的蘇曉聞聲猛地轉(zhuǎn)身,圍裙上沾著面粉,手里還捏著半塊揉得發(fā)硬、摻雜了不知多少麩皮的雜合面。她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,瞬間將兒子從頭掃到腳,尤其在脖頸那道細長、滲著血絲的紅痕上停留了一瞬,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:“小兔崽子 ,又野哪兒去了?這脖子咋弄的?跟人打架了?”聲音又急又快,帶著護犢子母獸特有的緊張。
“沒…沒打架,”陸文華趕緊側(cè)了側(cè)頭,想把那傷口藏進衣領(lǐng)陰影里,順手把懷里興奮扭動的妹妹往上掂了掂,擋住母親的視線,“胡同口冰溜子滑,蹭了一下樹皮?!?他聲音盡量平穩(wěn),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滿不在乎。
“樹皮?”蘇曉顯然不信,放下雜合面就兩步跨了過來,沾著面粉的手指帶著涼意,不由分說地扒開陸文華的衣領(lǐng),湊近仔細看了看那道刀痕,傷口很細,邊緣整齊,絕非粗糙樹皮能劃出。
她眼神一沉,狐疑更深,但看著兒子略顯蒼白卻強作鎮(zhèn)定的臉,又瞥了一眼旁邊懵懂的小女兒,終究把到嘴邊的追問咽了回去,只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:“一天到晚不著調(diào),回頭再收拾你,去,把灶坑添把火,水快開了!”
陸文華心頭微松,知道這關(guān)暫時過了。他放下妹妹,走到灶臺邊蹲下,借著添柴的掩護,意念微動??臻g里那袋挑揀過的糙米,悄然滑出一小部分,無聲無息地落入灶臺旁邊一個空置的、積著薄灰的破瓦罐底部。動作快得如同幻覺。
“娘,”他一邊撥弄著柴火,讓火苗舔舐著冰冷的鍋底,一邊狀似無意地開口,聲音被灶膛的噼啪聲蓋住些許,“我回來時,聽胡同口老孫頭叨咕,說德隆糧棧那邊好像鬧耗子了,動靜不小呢。”
蘇曉正舀著缸底最后一點棒子渣準(zhǔn)備下鍋,聞言動作一頓,渾濁的水面映出她瞬間銳利起來的眼神:“鬧耗子?糧棧?”
她嘴角習(xí)慣性地往下撇了撇,帶著對黑心糧商天然的鄙夷,“該,叫他們囤,叫他們摻沙子,老天爺都看不過眼,派耗子去啃他們的昧心糧!”她狠狠地把棒子渣倒進鍋里,渾濁的水花濺起,“最好啃光,省得禍害人!”
陸文華不再言語,只是盯著灶膛里跳躍的火焰?;鸸庠谒蓺馕疵搮s已顯沉靜的側(cè)臉上明明滅滅,脖頸那道細痕在光影下若隱若現(xiàn)。瓦罐底部的糙米,像一顆無聲的種子,暫時埋進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。
夜色四合,四合院如同一只蟄伏的巨獸,各懷心事。
易中海背著手,在自己那間還算齊整的東廂房里踱步,聾老太太那番話,像冰錐扎進心窩,又像一盞燈照亮了迷霧深處潛藏的深淵,賈張氏那張貪婪刻薄的臉,賈東旭那懦弱無能的慫樣,在他眼前交替晃動。
他走到窗邊,借著朦朧的月光,望向中院何家緊閉的房門,何大清那驢脾氣是遠近聞名,可他兒子何雨柱……
易中海瞇起眼,白天傻柱子扛著半人高的柴火垛,臉不紅氣不喘地跨過垂花門的樣子又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有把子力氣,聽說在學(xué)堂后廚幫工,灶上的活也摸得門清,聾老太太那句“餓不著廚子”,在他心底悄然生了根。
“水滴石穿,繩鋸木斷……”易中海喃喃自語,眼神深處,白日里被當(dāng)眾揭短的狼狽焦躁,漸漸被一種更沉、更冷的算計所取代。落葉歸根?他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,是得好好謀劃,把根,扎在牢靠的地方。
與此同時,中院賈家那扇薄門板,幾乎要被賈張氏高亢的哭嚎掀翻。
“我的老天爺??!沒法活了??!”賈張氏盤腿坐在炕上,拍著大腿,唾沫星子噴了坐在對面、縮著脖子像個鵪鶉的賈東旭一臉,“老賈啊!你睜開眼看看吧,你兒子翅膀硬了,嫌他老娘丟人了啊,這年頭糧價一天一個樣,跟坐了竄天猴似的,黑心的德隆糧棧,棒子面都摻一半沙土了,老娘我豁出這張老臉去鬧,為了誰?還不是為了你嘴里那口吃的,為了讓你在易中海那老狐貍面前腰桿子硬點,你個沒良心的東西,倒嫌棄起老娘來了,嗚嗚嗚……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……”
賈東旭被噴得睜不開眼,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嘴唇囁嚅著,半個字也吐不出來。老娘那套“亡靈召喚”加“全武行”的組合拳,早把他心里那點剛冒頭的埋怨拍得稀碎,只剩下滿心的憋屈和一種沉甸甸的、甩不脫的窒息感。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,恨不得鉆進炕洞里。
翌日清晨,天色依舊灰蒙蒙的,干冷的北風(fēng)打著旋兒,卷起地上的殘雪和枯葉。
陸文華早早起來,在自家狹小的前院角落,迎著刺骨的寒風(fēng)站起了形意三體式。雙腿微曲如樁,脊柱如龍,雙手一前一后,掌心含空。丹田內(nèi)那絲微弱的真氣,隨著他緩慢而深長的呼吸,在經(jīng)絡(luò)中緩緩游走,如同初春冰層下蘇醒的暖流,滋養(yǎng)著四肢百骸,也敏銳地捕捉著周遭的一切細微動靜。
“嘿!哈!” 中院傳來傻柱何雨柱刻意壓低的呼喝聲,還有拳腳帶起的風(fēng)聲。顯然,何大清那倔驢,又在逼著兒子練他那不知名的莊稼把式了。傻柱子練得吭哧癟肚,但勁道倒是不小,震得地面撲簌簌落灰。
陸文華心無旁騖,意念卻如同無形的蛛網(wǎng),悄然覆蓋著整個前院。昨夜糧棧那生死一瞬的搏殺畫面,那倭寇陰冷如毒蛇的眼神,那快如閃電的倭刀寒光,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放、拆解。每一次呼吸吐納,都仿佛在重新淬煉那千鈞一發(fā)間做出的閃避與反擊。脖頸和腰間的傷口隱隱作痛,卻成了最深刻的烙印。
早飯依舊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棒子面糊糊。蘇曉把糊糊分到三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里,陸文秀眼巴巴地看著,小口小口地嘬著,生怕吃完了。蘇曉把自己碗里稍稠的那一點,默默撥到了女兒碗里。陸國豪悶頭喝著,眉頭鎖著深深的川字紋,自打上次被廠里借故扣了工錢,他話就更少了,沉默得像塊壓艙石。
陸文華垂下眼,默默收拾著碗筷。一絲暖意混著深重的憂慮,沉甸甸地壓在心底。這點米,是解了燃眉之急,卻也像懸在頭頂?shù)睦麆Α<Z棧那邊,丟的可不是耗子啃的。
平靜,只持續(xù)到晌午。
陸文華正幫著母親劈那點濕冷的柴火,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,不是街坊鄰居那種拖沓的節(jié)奏,而是帶著一種生硬的、金屬刮擦地面的鏗鏘感,緊接著,是粗暴的拍門聲,震得薄薄的院門框嗡嗡作響!
“開門!開門!查戶口!警察局辦事!”
一個粗嘎的公鴨嗓子在門外響起,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威和濃濃的不耐煩。
四合院里瞬間死寂!
中院傻柱練拳的呼喝聲戛然而止。賈家那扇門“吱呀”裂開一條縫,賈張氏那張肥胖的臉擠在門縫后,三角眼里滿是驚疑不定。
蘇曉手里的柴刀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掉在地上,臉色瞬間煞白。陸國豪猛地從屋里沖出來,佝僂的背脊瞬間繃直,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院門,手下意識地攥成了拳頭,骨節(jié)發(fā)白。
陸文華的心臟,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?。∷従徶逼鹕?,目光銳利如刀,穿透薄薄的院門板,仿佛能看到外面那雙沾著泥濘的、釘著鐵掌的警靴!
查戶口?這兵荒馬亂的年月,警察上門,從來不是好事!尤其是這時間,這地點!糧棧?倭寇?還是……那袋消失的糙米?
拍門聲更響了,如同催命的鼓點,捶在每一個人的心尖上。
“磨蹭什么!快開門!再不開,老子踹門了!”公鴨嗓子厲聲威脅,帶著一股子蠻橫的戾氣。
陸文華深吸一口氣,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。他指尖冰涼,丹田內(nèi)那絲真氣卻驟然加速流轉(zhuǎn),如同被驚動的毒蛇,蓄勢待發(fā)。脖頸上那道細長的刀痕,在冰冷的空氣里,突兀地傳來一陣細微的、近乎灼熱的刺痛,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他昨夜那驚心動魄的生死一瞬。
門板在沉重的拍擊下劇烈震顫,簌簌落灰。陸文華的目光,越過驚惶的母親和緊繃的父親,死死鎖在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上。他緩緩邁步,走向那扇門,每一步都像踏在冰面上,無聲,卻危機四伏。
院門外,那帶著鐵掌的警靴,已是不耐煩地抬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