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青島回來的暑假,像被陽光曬得微微融化的棉花糖,在記憶里拉得又細又長。黏糊糊的風裹著老槐樹的清香,從窗欞溜進房間時,總帶著點海的咸澀——那是林晚星特意在窗臺擺的海螺擺件散出來的味道。她總覺得這個夏天格外慷慨,把青島的浪、沙灘上的貝殼,還有陳嶼川白襯衫上的皂角香,都釀成了一罐化不開的蜜。
書桌靠窗的位置被重新規(guī)劃出一個角落,成了她的“青島紀念區(qū)”。玻璃罐里的貝殼星星是在石老人海灘撿的,最小的那顆只有指甲蓋大,被海浪打磨得圓潤透亮,最大的那顆邊緣帶著淡淡的粉,是陳嶼川蹲在礁石旁幫她撈的?!斑@個能串成星星,”當時他指尖捏著貝殼,海水順著指縫滴在沙灘上,暈開一小片深色,“晚上對著燈看,能看見海浪的紋路。”
現(xiàn)在那罐星星被擺在臺燈旁,傍晚開臺燈時,玻璃罐里就像落了一捧碎鉆,晃得人眼睛發(fā)花。扇形貝殼被陳嶼川送的相框裝著,掛在書桌側(cè)面,貝殼邊緣的淺粉色紋路在光線下若隱若現(xiàn),像極了青島落日把天空染成橘粉色的模樣。最常用的海螺鑰匙扣串在書包拉鏈上,走路時會發(fā)出細碎的“咔啦”聲,那聲音總讓她想起棧橋上的浪——一波一波涌上岸,又輕輕退下去,把沙灘上并排的腳印溫柔地撫平。
陳嶼川沒騙人,他外婆家的桃子確實甜。一周后傍晚,林晚星正趴在書桌上對著貝殼發(fā)呆,門被敲響時,她聽見媽媽在客廳喊:“晚星,嶼川來了?!?/p>
跑過去開門時,陳嶼川正站在樓道里,手里提著半筐粉白的桃子,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,鼻尖蹭著點草綠——后來他說是摘桃時被樹枝劃的,林晚星卻覺得那抹綠像極了他白T恤上不小心沾到的顏料,透著股鮮活的少年氣。桃筐上還沾著幾根干枯的桃葉,筐沿的繩子勒出他指節(jié)的紅痕,顯然是一路提著過來的。
“我媽說這筐最甜,”他把桃子放在玄關(guān)的鞋柜上,指尖在衣角蹭了蹭桃毛,白色的棉T恤被蹭出幾道淺痕,“特意挑的軟的,你不用削皮,咬著吃就行?!?/p>
林晚星的媽媽從廚房探出頭,圍裙上沾著面粉,手里還拿著搟面杖,看見陳嶼川就笑了:“嶼川這孩子,比晚星懂事多了。知道晚星怕麻煩,連桃子都挑軟的買。”說著轉(zhuǎn)身從冰箱里拿出塊冰鎮(zhèn)西瓜,往他手里塞,“快嘗嘗,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,解解暑。紅瓤黑籽,甜得很。”
陳嶼川的耳朵紅了,接過西瓜時指尖不小心碰到林晚星媽媽的手,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。他沒敢看站在旁邊的林晚星,目光落在鞋柜上的貝殼相框上:“阿姨,這貝殼是在青島撿的?”
“是啊,這孩子寶貝得很,”媽媽的大嗓門穿堂而過,林晚星正彎腰去拎桃筐,聽見這話手頓了頓,“睡覺都要放在床頭,說是什么‘海邊的星星’?!?/p>
林晚星拎著桃筐往廚房走,桃毛沾在手腕上,有點癢。水龍頭的水流嘩嘩響,她把桃子一個個放進洗菜盆,指尖的桃汁慢慢暈開,黏在皮膚上,像層化不開的糖。其實她沒告訴媽媽,貝殼放在床頭不是因為寶貝,是因為那是陳嶼川幫她挑的——在青島的沙灘上,他蹲下來,從一堆碎貝殼里撿起這枚扇形的,說“這個邊緣圓,不會劃手”,陽光落在他低頭的發(fā)旋上,像撒了把金粉。
那天下午,他們坐在陽臺的竹椅上啃桃子。竹椅是老式的,坐上去會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輕響,和樓下老槐樹被風吹得沙沙響的聲音混在一起,像首慢悠悠的歌。陳嶼川帶來的桃子確實甜,咬下去時汁水順著下巴往下流,林晚星趕緊抬手去擦,卻被他遞來的紙巾擋住了?!坝眠@個,”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臉頰,像片羽毛輕輕掃過,“你手上有桃毛?!?/p>
她接過紙巾時,看見他手背上沾著點桃膠,亮晶晶的,像顆碎掉的琥珀。他說起學駕照的糗事——倒車時把方向盤打反了,差點撞進教練放在場邊的搪瓷茶缸,被罵“眼里長草”,“教練的茶缸里泡著枸杞,我當時滿腦子都是‘千萬別把枸杞灑出來’,結(jié)果把油門當剎車踩了。”
林晚星笑得直打嗝,桃核扔在竹籃里,發(fā)出“咚”的輕響。她講夏梔語拿著在青島買的藍白條紋風箏去學校炫耀,風箏尾巴上還沾著沙子,結(jié)果被教導主任撞見,罰她在操場曬風箏?!八f要把風箏掛在教室后門,當‘海邊榮譽勛章’,”林晚星擦掉嘴角的桃汁,“結(jié)果曬了一下午,風箏線斷了,飄到隔壁班屋頂上,被他們班男生當戰(zhàn)利品搶了?!?/p>
陳嶼川舉著手機,偷偷錄下她笑彎的眉眼。屏幕里,她的發(fā)絲被風吹得貼在臉頰,嘴角沾著點桃汁,像只偷喝了蜜的小松鼠。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她臉上,斑斑駁駁的,他忽然覺得,青島的日出再好看,也比不上此刻她眼里的光。
“開學要去一中報到,”他忽然說,劃開手機相冊,給她看一中的航拍圖,“教學樓后面有片紫藤花架,我爸朋友發(fā)的圖,春天應該很好看?!?/p>
照片里的紫藤花架爬滿了綠色藤蔓,旁邊有棵石榴樹,枝椏上掛著幾個青紅相間的果子。林晚星湊過去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,像被電了下,趕緊縮回來?!澳阍趺粗溃俊彼穆曇粲悬c飄,眼睛卻盯著照片里的花架,想象著春天紫藤花垂下來的樣子。
“我爸的朋友在一中當老師,給我發(fā)的?!彼穆曇艉芊€(wěn),手指卻悄悄往回收了半寸,屏幕在陽光下有點反光,他用指腹擦了擦,“聽說軍訓要站軍姿,曬得脫皮的那種?!?/p>
“那我得把青島帶回來的防曬霜找出來?!绷滞硇窍肫鸷_叡粫窈诘哪_踝,至今比小腿白了個色號。臨走前媽媽在超市給她買的防曬霜,瓶身上畫著貝殼圖案,她一直沒舍得用。
“我媽給我買了瓶高倍的,”陳嶼川說,目光落在她被桃汁染得微紅的指尖,“到時候借你用。”
夏末的風卷著槐花香,從陽臺溜進來,吹得兩人之間的空氣都甜絲絲的。竹籃里的桃核漸漸堆成小山,像藏了一整個夏天的心事。林晚星啃到最后一個桃子時,發(fā)現(xiàn)桃核上有個小小的缺口,像顆被咬過的星星,她悄悄把它放進褲兜,想著明天要找個小盒子裝起來。
江熠陽組織的“暑期收尾局”定在街角的糖水鋪。這家店開了十幾年,風扇還是老式的吊扇,轉(zhuǎn)起來“咯吱”響,卻總能把糖水的甜香吹得滿街都是。江熠陽曬黑了兩個色號,說是被游泳教練按在水里“泡”出來的,卻得意地卷起袖子展示胳膊上剛長出來的小肌肉:“看!青島回來我就沒偷懶,天天去游泳館報到,開學軍訓肯定比陳嶼川能扛!”
“拉倒吧,”夏梔語翻著新做的指甲,是粉橘色的,像青島的夕陽,“上次去爬嶗山,你在半山腰喊累,還是陳嶼川把你背包搶過去的。我記得你背包里就一瓶水和半袋餅干,也好意思喊累?!?/p>
江熠陽的臉漲紅了,抓起桌上的雞翅啃了一大口:“那是因為天氣熱!再說陳嶼川體力好,他中考體育滿分呢?!?/p>
蘇念禾安靜地喝著燒仙草,吸管在碗里攪出小小的漩渦。她今天穿了件淺紫色的連衣裙,頭發(fā)梳成低馬尾,看著就像株安靜的薰衣草。“我昨天去一中看了,”她忽然說,聲音輕輕的,“紫藤花架旁邊有棵石榴樹,結(jié)了好多紅果子,像小燈籠似的?!?/p>
“那開學去摘??!”江熠陽拍桌子,震得碗里的糖水都晃了晃,“我小時候爬樹可厲害了,老家院子里的棗樹,我三下五除二就能爬上去。”
“你想被教導主任抓去訓話嗎?”林晚星戳穿他,舀起一勺燒仙草放進嘴里,冰涼的甜滑過喉嚨,“上次在青島偷摘漁民的海棠果,是誰被追得鞋都跑掉了?我記得你光著一只腳跑了半條街,還是陳嶼川把他的拖鞋給你穿的?!?/p>
眾人笑作一團,夏梔語笑得直拍桌子,說:“我當時拍了視頻,回頭發(fā)群里,讓大家看看江熠陽的狼狽樣?!苯陉栕炖锶麧M了雞翅,含混不清地反駁,糖水鋪的吊扇慢悠悠轉(zhuǎn)著,把笑聲吹得很遠,混著隔壁早點攤飄來的油條香,成了夏末最鮮活的味道。
陳嶼川坐在林晚星對面,手里轉(zhuǎn)著吸管,目光落在她被桃汁染得微紅的指尖。她的指甲修剪得圓圓的,指尖沾著點燒仙草的黑糖漿,像顆剛剝開的黑加侖糖。他忽然說:“開學報到那天,我去接你吧?!?/p>
林晚星的吸管差點掉在碗里,她趕緊扶住,指尖有點抖:“不、不用,我家離得近,走路十分鐘就到了?!?/p>
“順路,”他說得自然,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,“我去接江熠陽,剛好經(jīng)過你家那條巷口?!?/p>
江熠陽正啃著雞翅,含混不清地接話:“對啊對啊,陳嶼川家在東邊,繞路也要接你,肯定是對你……”
“吃你的吧?!标悗Z川伸手從碗里舀起一塊芋圓,精準地塞進他嘴里,堵住了后半句。芋圓的甜膩讓江熠陽閉了嘴,只顧著埋頭咀嚼,陳嶼川的指尖卻在桌布上輕輕蹭了蹭,那里剛才碰到了江熠陽嘴角的油星。
林晚星低下頭,假裝專心致志地舀燒仙草,勺子碰到碗底發(fā)出輕響。心里卻像揣了塊剛從灶上拿下來的糖,燙得慌,又甜得讓人舍不得放下。她看見桌布上自己的影子,耳朵紅得像熟透的櫻桃,幸好吊扇的風夠大,能吹走點臉上的熱意。
離開糖水鋪時,夕陽把街道染成了橘色。江熠陽被夏梔語拉著去看新出的奶茶,蘇念禾說要去書店買筆記本,只剩林晚星和陳嶼川并肩走著。老槐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,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,像幅模糊的畫。
“你真的要去接江熠陽?”林晚星踢著路邊的小石子,石子滾了幾圈,撞在樹坑里的磚塊上。
“嗯,他說怕找不到一中的門?!标悗Z川的聲音落在風里,有點輕,“順便經(jīng)過你家,一起走也有個伴?!?/p>
林晚星沒說話,心里卻數(shù)著路邊的路燈。從糖水鋪到她家有七盞路燈,現(xiàn)在走到第四盞,她看見自己的影子被路燈拉得高高的,頭發(fā)在風里飄起來,像片小小的云?!澳恰冒??!彼犚娮约旱穆曇粽f,像被風吹出來的,輕得幾乎抓不住。
陳嶼川停下腳步,轉(zhuǎn)頭看她。路燈的光落在他臉上,把他的睫毛照得很清晰,像兩把小扇子?!捌唿c半在你家樓下等你。”他說,語氣很肯定,“別遲到?!?/p>
“知道了?!绷滞硇屈c點頭,轉(zhuǎn)身往巷口走,走出幾步回頭,看見他還站在路燈下,手里轉(zhuǎn)著空了的奶茶杯,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,一直鋪到她的腳邊。
開學報到那天,林晚星在衣柜前站了很久。媽媽給她買了好幾件新衣服,粉色的T恤、白色的短褲、格子裙,她都覺得不合適,最后選了那條淺藍色的連衣裙。裙子是青島回來后媽媽在商場買的,領(lǐng)口繡著朵小小的貝殼,銀線在光線下閃閃的,她總覺得和陳嶼川送的海螺鑰匙扣很配——那個鑰匙扣的螺扣處,陳嶼川特意用銀線纏了圈,說是怕劃到書包。
她對著鏡子轉(zhuǎn)了圈,裙擺輕輕晃,像片小小的浪花。頭發(fā)梳成馬尾,發(fā)尾有點卷,是上次在青島海邊被風吹的,至今沒完全變直。媽媽在廚房喊:“晚星,再磨蹭就要遲到了!嶼川說不定都到樓下了?!?/p>
她抓起書包跑下樓,書包拉鏈上的海螺鑰匙扣發(fā)出“咔啦”聲,像在催她快點。剛到樓道口,就聽見自行車鈴響,“叮鈴鈴”的,清脆得像晨露落在葉子上。
樓下的老槐樹下,陳嶼川騎著輛黑色山地車,車把上掛著個帆布包,里面鼓鼓囊囊的,大概是報到要用的文件和戶口本。晨光落在他的白T恤上,像鍍了層金邊,領(lǐng)口的扣子解開兩顆,露出點鎖骨的輪廓。他的頭發(fā)剪短了些,額前的碎發(fā)被風吹得微微動,側(cè)臉的線條在陽光下很清晰,像被精心打磨過的玉石。
“林晚星!快點!”江熠陽的大嗓門從后座傳來,他坐在自行車后座,晃著腿,手里還拿著個肉包,油汁沾在嘴角,“再磨蹭就要遲到了!王老師說第一天報到不能遲到!”
林晚星跑過去,站在自行車旁,有點喘。陳嶼川把車撐踢開,從帆布包里拿出瓶冰豆?jié){,塞到她手里:“剛買的,甜的,你愛喝的那種?!?/p>
豆?jié){瓶是冰涼的,貼著她的掌心,像塊小小的冰磚。她想起在青島回市區(qū)的火車上,他也是這樣從包里拿出一盒草莓牛奶,遞給她時說“這個甜,你應該喜歡”。那時候火車搖搖晃晃的,窗外的風景往后退,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,和現(xiàn)在一樣,帶著點涼絲絲的甜。
“謝、謝謝?!彼舆^豆?jié){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,像被電了下,趕緊縮回來,把豆?jié){攥在手里。
“上來吧,”他拍了拍自行車前杠,“帶你一段?!?/p>
林晚星愣住了,指節(jié)捏著豆?jié){瓶,有點不知所措。江熠陽在后面推她:“愣著干嘛?陳嶼川的車技比我爸還好!上次載著我騎過三個坡,穩(wěn)得很!”
她小心翼翼地坐上前杠,后背幾乎貼著陳嶼川的胳膊。他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味,混著豆?jié){的甜香,還有點陽光曬過的味道,讓她心跳快得像要撞出來。車座有點窄,她只能盡量往前坐,雙手緊緊抓住車把的邊緣,指節(jié)都泛了白。
“抓緊點?!彼鋈徽f,聲音從頭頂傳來,帶著點笑意,像風吹過風鈴。
自行車穿過清晨的巷弄,風掀起她的裙擺,吹得陳嶼川的衣角掃過她的手背,癢癢的。巷口的早點攤冒著熱氣,油條在油鍋里滋滋響,老板娘笑著和他們打招呼:“晚星開學啦?這小伙子是你同學?長得真精神!”
林晚星的臉瞬間紅透,埋著頭不敢說話。陳嶼川笑著應:“阿姨好,我們是同學,今天去一中報到?!?/p>
“一中好啊,”老板娘往油鍋里放了個面劑子,“好好讀書,將來考個好大學?!?/p>
自行車拐出巷口,上了大馬路。晨光更亮了,把路面照得發(fā)白,偶爾有晨跑的人從旁邊經(jīng)過,帶著點汗水的味道。江熠陽在后座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,講他昨天晚上收拾書包時找出了初中的獎狀,要帶去學校貼在書桌前,陳嶼川偶爾應一聲,大部分時間都在專心騎車。林晚星坐在前杠上,能聽見他的呼吸聲,很穩(wěn),像海浪輕輕拍著沙灘。
自行車在一中門口停下時,校門口已經(jīng)擠滿了人。穿著校服的學長學姐舉著指示牌,“高一報到由此進”的牌子在人群里很顯眼。江熠陽跳下來,指著公告欄的方向喊:“快看分班表!聽說今天早上剛貼出來的!”
公告欄前擠滿了人,里三層外三層,都是踮著腳找名字的家長和學生。夏梔語舉著個冰淇淋,踮著腳在人群里鉆,粉色的連衣裙像朵移動的花,她看見林晚星時揮揮手:“晚星!我看到我名字了!在三班!”
蘇念禾站在人群外圍,手里拿著本筆記本,看見林晚星時露出個淺淺的笑:“我也在三班,剛才看到了?!?/p>
江熠陽仗著個子高,扒開人群往里擠,不一會兒就興奮地喊:“我在一班!陳嶼川你呢?快來看!”
陳嶼川的目光掃過紅底黑字的分班表,手指在“高一(1)班”的名單上頓了頓,忽然朝林晚星揚了揚下巴:“看,我們也在一班?!?/p>
林晚星擠過去,被人群推得往前踉蹌了一下,陳嶼川伸手扶了她一把,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來。她站穩(wěn)后,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,在“高一(1)班”的名單里,找到了自己的名字,旁邊緊挨著“陳嶼川”,兩個名字像兩顆挨在一起的星,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格外顯眼。
她的心跳又亂了,像揣了只小兔子,“怦怦”地撞著胸口。抬頭時不小心撞進他的眼睛,他的睫毛上沾著點晨光,亮得像青島的浪花,眼底有她的影子,小小的,有點呆。
“緣分??!”夏梔語擠過來,撞了撞林晚星的胳膊,擠眉弄眼的,“開學第一天就同班,陳嶼川你是不是早就托關(guān)系了?我可是知道你爸認識教育局的人?!?/p>
“你想多了?!标悗Z川轉(zhuǎn)身往教務處的方向走,去領(lǐng)校服和軍訓服,背影卻帶著藏不住的笑意,肩膀輕輕晃著,像只偷吃到糖的貓。
領(lǐng)完校服去教室的路上,夏梔語抱著藍白相間的新校服哀嚎:“這藍白校服也太丑了!比初中的還土!尤其是這個領(lǐng)口,像我奶奶的枕套。”
“總比軍訓服強,”江熠陽抖開一套軍綠色的軍訓服,布料硬得像紙板,“這料子硬得能當砂紙,穿一天肯定磨皮膚?!?/p>
“聽說軍訓要站軍姿,”蘇念禾翻看著領(lǐng)來的軍訓須知,“每天站兩個小時,還要練齊步走和正步走?!?/p>
“慘了,”夏梔語哀嚎,“我最怕曬太陽了,到時候肯定曬成黑炭?!?/p>
一班的教室在三樓,靠近樓梯口,走廊里已經(jīng)有不少學生??看暗奈恢貌晒夂?,已經(jīng)被占得差不多。陳嶼川走在前面,目光掃過教室,指著倒數(shù)第二排的空位:“坐這里吧,離風扇近,涼快。”
林晚星剛放下書包,就看見他把自己的書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,“啪”地一聲,像在宣示主權(quán)。書包上的拉鏈沒拉嚴,露出里面的藍色筆記本,封面上畫著棵小樹苗,和她在青島買的那本很像。
前排的兩個女生回頭看了兩眼,小聲議論:“那個男生是不是陳嶼川?聽說中考是全市第三,厲害得很?!?/p>
“他旁邊的女生是誰啊?好像跟他一起進來的,看著挺文靜的?!?/p>
“不知道,可能是初中同學吧?!?/p>
林晚星的耳朵發(fā)燙,假裝整理書包,把課本一本本拿出來放在桌上。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陳嶼川的筆袋,筆袋是深藍色的,上面掛著個小掛件——是個迷你相機,銀色的,和他在青島背的那個單反很像,相機鏡頭的位置還鑲著顆小鉆,亮晶晶的。
“你也喜歡掛東西?”她忍不住問,目光落在那個相機掛件上。
“我媽給我買的,”他拿出課本,書頁嶄新,還帶著油墨的香味,“說掛個東西不容易丟,上次我的筆袋就落在補習班了?!?/p>
其實他沒說,這是青島回來后,他特意去文具店挑的。那天他在文具店轉(zhuǎn)了好久,看到這個迷你相機時就覺得很合適,和她書包上的海螺鑰匙扣很配,一個像海邊的浪,一個像記錄浪的鏡頭。
班主任是個戴眼鏡的男老師,姓王,教數(shù)學,說話慢條斯理的,像老座鐘的擺錘。他站在講臺上,推了推眼鏡:“今天先熟悉一下教室和同學,互相認識認識,明天開始軍訓?!彼噶酥钢v臺旁的空位,“軍訓需要有人負責清點人數(shù)、領(lǐng)物資,誰愿意當臨時班長?”
教室里安靜了幾秒,沒人說話。這時江熠陽從隔壁班跑過來,趴在后門的窗戶上,對著陳嶼川擠眉弄眼,還比劃著口型:“上啊!”見陳嶼川沒反應,他干脆壓低聲音喊:“陳嶼川!上??!你當班長我天天給你帶零食!”
陳嶼川沒理他,手指在數(shù)學課本的封面上輕輕敲了敲,像在猶豫。林晚星看見他的指尖在“數(shù)學”兩個字上頓了頓,那里印著個幾何圖形,像顆五角星。最終,他還是舉起了手,聲音清晰:“老師,我可以。”
王老師點點頭,臉上露出點笑意:“那陳嶼川暫代班長,負責收一下軍訓的回執(zhí)單,再統(tǒng)計一下大家的尺碼,明天領(lǐng)軍訓服要用?!?/p>
林晚星看著他站起來收單子,背影挺拔,白T恤被風扇吹得輕輕晃。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身上,像青島日出時的光,暖得讓人心里發(fā)顫。他收單子時很耐心,有同學找不到回執(zhí)單,他就說“別急,慢慢找,找不到的話我記下來,明天跟老師說一聲”,聲音溫和,和他平時說話的語氣不太一樣。
收完單子回到座位時,他的額頭上沁出了點汗,林晚星遞給他一張紙巾,小聲說:“辛苦啦,班長。”
他接過紙巾,指尖碰到她的手指,像有電流竄過。“不辛苦,”他笑了笑,眼角彎起來,像月牙,“反正閑著也是閑著。”
放學時,夕陽把教學樓染成了橘色,連空氣都帶著點甜意。陳嶼川推著自行車,林晚星走在旁邊,手里捏著他剛發(fā)的班長通訊錄,上面有他的手機號,數(shù)字像串密碼,她在心里默念了好幾遍。
“明天軍訓要穿膠鞋,”他忽然說,目光落在路邊的梧桐葉上,葉子被風吹得翻卷,露出背面的淺綠,“膠鞋磨腳,記得墊雙厚襪子?!?/p>
“嗯,我媽給我買了,純棉的,說吸汗?!绷滞硇翘咧愤叺男∈?,石子滾到他的腳邊,被他輕輕踩住,“你呢?準備了嗎?”
“我姐給我寄了雙防磨貼,”他笑了笑,眼角的光比夕陽還亮,“硅膠的,貼在腳后跟就不磨了,到時候借你用。”
路過紫藤花架時,林晚星停住了腳步?;苌系娜~子還綠著,纏繞的藤蔓間藏著幾個干癟的去年花穗,像被遺忘的星星。幾只麻雀落在花架上,嘰嘰喳喳地啄著什么,見有人來,撲棱棱飛走了,留下幾片羽毛在空中飄。
陳嶼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,忽然舉起手機,對著花架拍了張照。手機屏幕在夕陽下有點反光,他用指腹擦了擦鏡頭。
“干嘛拍這個?”林晚星問,風吹起她的馬尾辮,掃過臉頰,有點癢。
“留著,”他晃了晃手機,屏幕里的花架在夕陽下泛著暖光,“等春天開花了,再拍一張,對比一下?!?/p>
林晚星想起在青島時,他舉著單反拍日出,說“有些畫面,要剛好有想拍的人”。那時候她沒懂,現(xiàn)在看著他手機里的紫藤花架,忽然明白了——他鏡頭里的風景,其實都藏著她的影子,像花架離不開爬藤,像海浪離不開沙灘。
夏末的風卷著石榴香,從花架下溜過,吹起陳嶼川的衣角,也吹亂了林晚星的心跳。她偷偷看他的側(cè)臉,夕陽把他的下頜線描得很柔和,像被海浪打磨過的礁石。他的睫毛很長,在眼瞼下方投下片小小的陰影,像片羽毛落在臉頰。
林晚星忽然覺得,高中的日子,大概會像這風一樣,帶著甜絲絲的味道,慢慢鋪展開來。像青島的浪總會漫過沙灘,像貝殼總會被陽光照得發(fā)亮,像她和陳嶼川的名字,總會挨在一起,在時光的書頁上,寫下長長的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