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平叛!”
這兩個字從鐘小艾的口中吐出,冰冷、尖銳。
侯亮平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。
他雖然預(yù)感到了事情的嚴(yán)重性,但“平叛”這兩個字,還是遠(yuǎn)遠(yuǎn)超出了他的想象極限。
這是在和平年代,在一個省的省會,他聽到的最恐怖的詞匯。
鐘小艾看著他煞白的臉,繼續(xù)冷靜地分析道:“沙瑞金是什么身份?他是上面派來整頓漢東官場的‘欽差大臣’,他代表的是上面的意志。在他的任命剛剛宣布,人還沒到省委正式報到的情況下,在漢東省境內(nèi)遇襲,你覺得上面會怎么定性這件事?”
她沒有等侯亮平回答,自顧自地說了下去。
“這絕對不會被當(dāng)成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來處理。這會被視為對上面權(quán)威的公然挑釁和示威,是對國家權(quán)力的武裝對抗。性質(zhì),就是政治叛亂?!?/p>
“后果呢?”
侯亮平的聲音已經(jīng)細(xì)若蚊蠅。
“后果?”
鐘小艾的嘴角牽起一抹冷峭的弧度,“后果就是,漢東省委、省政府的領(lǐng)導(dǎo)班子,會立刻被上面宣布失去信任,全部靠邊站,接受審查。高育良、劉開疆……一個都跑不了。緊接著,上面會立刻派出聯(lián)合調(diào)查組,級別絕對高得嚇人,由國安、公安進(jìn)行聯(lián)合調(diào)查。最后軍隊接管?!?/p>
侯亮平的臉色已經(jīng)不能用煞白來形容,那是一種被抽干了所有血色的死灰。
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,滴在他的襯衫領(lǐng)子上,洇開一小塊深色的濕痕。
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用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,每一次收縮都伴隨著劇痛和窒息感。
鐘小艾分析的每一個字,都狠狠地釘進(jìn)他的神經(jīng)里。
“平叛”、“軍隊接管”……
這些詞匯在他腦海中盤旋、碰撞,掀起滔天巨浪,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成碎片。
他剛才還抱有僥幸,微弱的希望,希望這只是自己最壞的猜測,希望事情還有轉(zhuǎn)圜的余地。
可鐘小艾用她那紀(jì)委大院里淬煉出的、近乎殘忍的冷靜,徹底粉碎了他所有的幻想。
他看著妻子,嘴唇哆嗦著,牙齒上下打戰(zhàn),發(fā)出輕微的“咯咯”聲。
他想開口,卻發(fā)現(xiàn)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,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他整個人都在發(fā)抖,不是因為冷,而是源于一種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、最原始的恐懼。
鐘小艾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狀態(tài)的極端異常。
這已經(jīng)超出了對一個假設(shè)性問題的正常反應(yīng)。
她伸出手,緊緊握住侯亮平冰冷的手。
“亮平,看著我。”
她的聲音依舊努力保持著鎮(zhèn)定,但聲線里已經(jīng)帶上了不易察的緊繃,“這只是我們的推演,你……”
她的話沒能說完。
侯亮平猛地掙脫了她的手,溺水的人終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,他用盡全身力氣,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。
那聲音嘶啞、破碎,充滿了絕望。
“不是如果!”
他幾乎是吼出來的。
“不是假設(shè)!”
客廳里的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電視里女主播的聲音還在喋喋不休,但侯亮平和鐘小艾誰也聽不見了。
他們的世界里,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,和侯亮平那句撕心裂肺的嘶吼。
鐘小艾的心臟猛地一沉,似乎被人從萬丈懸崖上推了下去,失重感讓她一陣暈眩。
她盯著侯亮平那雙布滿血絲、瞳孔放大的眼睛,一個讓她無法呼吸的念頭瘋狂地涌上心頭。
侯亮平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,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,要把肺里的空氣全部擠出去。
他撐著沙發(fā)扶手,身體搖搖欲墜,那張曾經(jīng)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笑意的臉上,此刻只剩下驚駭欲絕。
他終于穩(wěn)住了自己的身體,再次看向鐘小艾,眼神里是全然的崩潰和乞求。
他把聲音壓得極低,怕被墻壁外的某個東西聽見。
“沙瑞金,遇襲了!”
這句話精準(zhǔn)地射中了鐘小艾。
她整個人僵在原地,大腦一片空白。
侯亮平看著妻子瞬間失去血色的臉,絕望地閉上了眼睛,補上了那最致命的一句。
“下落不明!”
“轟——”
鐘小艾的腦子里有顆炸彈被引爆了。
她引以為傲的冷靜、她刻意維持的鎮(zhèn)定,在這一刻被炸得粉碎。
她臉上的表情凝固了,那是一種極度震驚和不敢置信的混合體。
她張了張嘴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她剛剛還在冷靜地分析著“叛亂”的后果,像一個置身事外的棋手,推演著棋盤上的腥風(fēng)血雨。
可現(xiàn)在,侯亮平告訴她,棋盤已經(jīng)被掀翻了,而她的丈夫,就站在廢墟的正上面。
這不是推演,這是現(xiàn)實。
這不是政治分析,這是正在發(fā)生的政變!
她的身體晃了一下,下意識地扶住了身旁的沙發(fā)靠背,指甲深深地掐進(jìn)了皮質(zhì)的沙發(fā)里。
那點刺痛讓她稍微找回了一點神志。
她猛地抬起頭,目光死死地鎖定侯亮身。
“什么時候的事?!”
她的聲音也變得嘶啞,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。
“就在昨天下午!”
“他從機(jī)場出來,沒走省委安排的路線,而是直接去了京海!就去京海的路上出的事!”
“京海?”
鐘小艾的瞳孔再次收縮。
漢東省的毒瘤,一個連省委都感到棘手的地方。
“你怎么知道的?!”
鐘小艾的聲音陡然拔高,變得尖銳起來,“這種消息,現(xiàn)在絕對是最高機(jī)密!你是從哪兒聽來的?!”
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了。
在這種時刻,知道得越多,死得越快。
……
漢東省,京州市,反貪局。
一間沒有任何窗戶的審訊室里,空氣凝重。
墻壁被刷成壓抑的米灰色,唯一的色彩來自角落里那臺閃爍著紅點的攝像頭。
刺眼的白熾燈懸在天花板正上面,毫無保留地將冰冷的光線傾瀉下來,照得室內(nèi)纖毫畢現(xiàn),也照得人無處遁形。
冰冷的金屬椅子上,坐著一個男人。
他穿著一身略顯褶皺的便服,看起來就像個出差途中被意外卷入麻煩的普通中年人。
從被“請”到這里,已經(jīng)過去了十幾個小時。
他沒有吵,沒有鬧,甚至沒有多問一句。
在最初的幾個小時里,他只是安靜地坐著,觀察著這間屋子。
后來,他似乎是累了,就那么靠在冰冷的椅背上,閉上眼睛,睡著了。
他睡得很沉,呼吸平穩(wěn)悠長,似乎這里不是令人聞風(fēng)喪膽的反貪局審訊室,而是他自家臥室的沙發(fā)。
審訊桌的另一邊,兩個年輕的辦案人員正百無聊賴地耗著。
另一個叫劉兵,更年輕,也更沉不住氣,他不時地看一眼墻上的掛鐘,又看一眼那個睡得安穩(wěn)的男人,眼神里滿是焦躁和不解。
“周哥,這老家伙什么來頭?。烤瓦@么把他晾著?”
劉兵終于忍不住,壓低聲音問道,“侯局不是說他是重要嫌疑人嗎?怎么看著……跟沒事人一樣?”
周偉瞥了一眼監(jiān)控探頭,不耐煩地擺擺手:“侯局的命令,等著。侯局自有安排?!?/p>
嘴上這么說,他心里的火氣卻越來越大。
他們是侯亮平的兵,跟著侯局從最高檢空降漢東,一路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辦的都是大案要案。
什么時候受過這種氣?
這個來路不明的老家伙,既不害怕,也不求饒,更不配合,就這么干坐著,現(xiàn)在還睡上了!
這簡直是對他們反貪局權(quán)威的蔑服。
就在這時,椅子上的男人動了一下。
他不是被驚醒的,動作緩慢而從容。
他先是伸展了一下略顯僵硬的肩膀,然后睜開了眼睛。
那是一雙沒有剛睡醒的迷茫,沒有身陷囹圄的恐懼,更沒有面對審訊的慌亂。
那雙眼睛深邃、平靜,不起半點波瀾。
當(dāng)他的目光掃過來時,周偉和劉兵甚至產(chǎn)生了一種錯覺,自己才是被審視的那一方。
周偉心里莫名一“咯噔”,隨即被怒火取代。
他猛地一拍桌子,想用氣勢壓倒對方。
“嘿!醒了?睡得挺香???!”
周偉扯著嗓子,語氣里滿是嘲諷,“我告訴你,這里是反貪局!不是你家炕頭!識相的,趕緊把問題交代清楚!”
劉兵也跟著附和:“別以為裝睡就能蒙混過關(guān)!我們的耐心是有限的!”
男人沒有理會他們的叫囂。
他抬起手,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空空如也的地方,那里本該有一塊表。
他的動作不急不緩。
然后,他抬起頭,目光平靜地落在周偉的臉上。
“現(xiàn)在幾點了?”
他開口了,聲音有些沙啞,但異常沉穩(wěn)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周偉愣了一下,下意識地就想回答,但立刻反應(yīng)過來,惱羞成怒地吼道:“你他媽管幾點了?現(xiàn)在是你交代問題的時候!姓名!身份!為什么會出現(xiàn)在京海的伏擊現(xiàn)場!”
男人沒聽見他的咆哮。
他只是淡淡地看著周偉,然后又看了一眼旁邊的劉兵,一字一句地,清晰地說道:“我勸你們,現(xiàn)在、立刻、馬上,打開這扇門,放我出去。”
空氣瞬間安靜下來。
周偉和劉兵面面相覷,聽到了本世紀(jì)最好笑的笑話。
幾秒鐘后,周偉率先爆發(fā)出夸張的大笑。
“哈哈哈哈!我沒聽錯吧?放你出去?”
他笑得前仰后合,眼淚都快出來了,“老家伙,你是不是睡糊涂了?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?你知道我們是誰的人嗎?你還敢跟我們提條件?”
劉兵也跟著嗤笑起來,看著男人的眼神充滿了鄙夷,就像在看一個不自量力的瘋子。
男人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。
他靜靜地等著周偉笑完,那沉靜的目光,讓周偉的笑聲漸漸干癟下去。
周偉抹了把笑出來的眼淚,臉色陰沉下來,他湊近桌子,壓低聲音,一字一頓地威脅道:“老家伙,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(jī)會。別他媽跟我?;?。不然,有你好果子吃!”
男人的眼神終于有了波動,那不是恐懼,而是一種憐憫。
他看著眼前的兩個年輕人,看著兩個即將闖下滔天大禍而不自知的孩子。
他再次開口,聲音比剛才更低沉,也更具壓迫感。
“我再說一遍,這不是請求,也不是商量。”
他微微前傾身體,目光如炬,直視著周偉的雙眼。
“否則,二十四小時之后,漢東,會地震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