審訊室里的空氣被抽干了。
周偉臉上的獰笑僵住了。
劉兵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。
“地震”兩個字,從這個神秘男人的嘴里說出來,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。
它不一句空洞的威脅,更一個冷靜的預言。
但這種心悸只持續(xù)了不到三秒。
周偉的自尊和身為侯亮平手下的傲慢,讓他瞬間將那絲不安壓了下去。
他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釁。
一個來路不明的嫌犯,居然敢在這里大放厥厥詞!
“地震?我操!”
周偉猛地站起身,居高臨下地指著男人的鼻子,破口大罵,“我看你是真他媽瘋了!還漢東地震?你以為你是誰?玉皇大帝?。?!”
他喘著粗氣,胸膛劇烈起伏,覺得還不夠解氣,又繞過桌子,走到男人面前,一把揪住他的衣領。
“老子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,什么叫他媽的規(guī)矩!”
“周哥!”
劉兵見狀,嚇了一跳,趕緊上前拉住他,“別動手!有監(jiān)控呢!”
周偉一把甩開劉兵的手,但終究還是沒敢真的動手。
他松開男人的衣領,退后兩步,臉上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。
他死死地盯著對方,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。
被他揪住衣領的男人,自始至終,連眉毛都沒動一下。
他只是伸手,慢條斯理地,將領口被抓皺的地方撫平。
整理完,他才重新抬眼看向周偉。
“你們承受不住?!?/p>
他用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,平靜地重復了剛才的話。
這句平靜的話,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殺傷力。
它徹底點燃了周偉的怒火和那份根植于骨子里的優(yōu)越感。
“承受不住?”
周偉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,他冷笑一聲,那笑聲里充滿了不屑和張狂,“老東西,我看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。行,你不是想知道我們是誰嗎?老子今天就讓你死個明白!”
他刻意壓低了聲音,臉上帶著一種炫耀秘密的神秘和得意,湊到男人耳邊,一字一句,拋出最后的王牌。
“你知不知道,我們侯局長是什么背景?”
他頓了頓,享受著男人可能會露出的驚恐表情。
“實話告訴你,這個漢東省,能讓我們侯局看上眼的人,不多!”
“因為我們侯局長,”
周偉拖長了音調,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狐假虎威的驕傲,“是入贅的鐘家!”
鐘家!
這兩個字一出口,周偉得意地挺直了腰板。
他相信,在漢東,乃至在整個華夏,只要是體制內的人,就不可能不知道“鐘家”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。
那是真正的頂級門閥,權力的象征!
他等著,等著看眼前這個故作鎮(zhèn)定的老家伙,臉上露出驚駭、恐懼、絕望的表情。
然而,他失望了。
男人聽完這句話,臉上依舊沒有任何他期待的表情。
沒有震驚,沒有畏懼。
他只是沉默了。
那是一種極深的沉默。
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周偉,穿透了這間壓抑的審訊室,投向了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。
他的眼神里,閃過極其復雜的情緒,那情緒一閃而過,快到讓人無法捕捉。
有那么一瞬間,劉兵甚至覺得,這個男人看他們的眼神,變得更加憐憫了。
周偉被他看得心里發(fā)毛,那種熟悉的、被審視的感覺又回來了。
他強撐著氣勢,色厲內荏地吼道:“怎么?怕了?現(xiàn)在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了吧?我告訴你,晚了!你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!”
男人終于收回了目光,重新聚焦在周偉那張因狂妄而扭曲的臉上。
他什么也沒說。
只是非常輕地,幾不可聞地,嘆了口氣。
那聲嘆息很輕,卻在周偉和劉兵的心里,激起了千層巨浪。
這聲嘆息里沒有恐懼,沒有絕望,更沒有求饒。
它帶著一種……
居高臨下的疲憊。
這比任何形式的對抗都更讓周偉感到屈辱。
他感覺自己用盡全力打出的一拳,非但沒有擊中實體,反而穿過了一片虛無的濃霧,讓他整個人都失去了平衡,踉蹌著,險些跌倒在自己營造的狂妄里。
“你……你嘆什么氣!”
周偉的聲音有些發(fā)顫,他自己都沒意識到。
他指著男人的鼻子,卻不敢再上前一步,“老東西,你裝神弄鬼什么!”
男人沒有理他。
他甚至連眼皮都懶得再抬一下。
“等著吧,山崩之后,你們就沒有機會了?!?/p>
……
漢東省公安廳,指揮中心。
空氣凝固成了玻璃,然后被無數(shù)部電話刺耳的鈴聲瞬間震碎。
這里的午夜比白晝更亮,頭頂?shù)陌谉霟魧⒚恳粋€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(xiàn),墻壁上巨大的電子地圖上,密密麻麻的紅點和藍點瘋狂閃爍,交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巨網。
穿著制服的警察們行色匆匆,腳步聲、吼叫聲、鍵盤敲擊聲混合在一起,匯成奔騰不息的洪流。
祁同偉就站在這股洪流的上面。
他沒有穿警服,只是一身簡單的深色夾克,但身上那股凌厲的氣勢卻比任何制服都更有威懾力。
他的眼睛布滿血絲,眼窩深陷。
他手里捏著一部不斷震動的手機,另一只手夾著一支已經燃到盡頭的香煙,煙灰長長一截,搖搖欲墜,他卻渾然不覺。
“京州市局怎么說?找到了沒有?飯桶!一群飯桶!告訴趙東來,他要是找不到線索,就自己給我滾到路上去找!”
“高速路口監(jiān)控調出來了嗎?三個小時了!我要的是結果,不是你們的困難!”
“特警支隊!對,所有休假的,全部給我叫回來!一小時內,我要在指揮中心看到你們的支隊長!”
他的聲音沙啞,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周圍的警員們甚至不敢與他對視,只是低著頭,用最快的速度執(zhí)行著他的命令。
整個漢東省的警力機器,在這一個夜晚,被他一個人擰緊了發(fā)條,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起來。
因為,天塌了。
新上任的省委書記,沙瑞金,失蹤了。
不是聯(lián)系不上,不是暫時失聯(lián),而是徹底的人間蒸發(fā)。
連同他的秘書和警衛(wèi)員,以及那輛代表著漢東一號權力的奧迪A6,消失在了從省城前往京海市的路上。
這件事,在最初的幾個小時里,被死死地壓在了一個極小的范圍內。
但紙終究包不住火,尤其是這把火足以燒掉整個漢東官場的屋頂。
祁同偉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。
這不是一起普通的綁架案。
這是對體制最赤裸的挑釁,是對國家權力的公然宣戰(zhàn)。
省委書記遇襲失蹤,一旦超過二十四小時,事件的性質就會徹底改變。
屆時啟動的,將不再是常規(guī)的刑事案件偵破程序,而是平叛機制。
平叛。
這兩個字壓在祁同偉的心頭,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一旦走到那一步,漢東的天,就真的要變了。
而他,祁同偉,作為省公安廳廳長,將是第一個被問責的人。
他前半生所有忍辱負重、所有卑躬屈膝換來的一切,都將在這場風暴中化為齏粉。
所以,他不能等。
也等不起。
他要在所有人都還試圖捂住蓋子的時候,用雷霆萬鈞之勢,把沙瑞金找出來!
是死是活,都必須找到!
這是危機,但對他祁同偉來說,又何嘗不是一次機會?
一次千載難逢的、可以“勝天半子”的機會!
桌上的紅色電話突然響起,尖銳的鈴聲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。
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,齊刷刷地看向那部電話。
那是連接省委高層的專線。
祁同偉猛地將煙頭摁進已經滿了的煙灰缸,抓起電話,聲音在一瞬間恢復了平穩(wěn)和恭敬。
“育良書記?!?/p>
電話那頭,傳來高育良沉穩(wěn)如山的聲音,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。
“同偉,情況怎么樣了?”
“報告書記,我已經啟動了全省范圍內的緊急預案。目前,省廳直屬的刑偵總隊、特警總隊、技偵總隊已經全部動員?!?/p>
“京州、呂州、林城三個市的警力正在對通往京海的所有主干道、次干道、甚至是鄉(xiāng)村小路進行拉網式排查?!?/p>
“我已經下令,封鎖所有出省通道,機場、火車站、汽車站、碼頭,全部設卡!一只蒼蠅也別想飛出去!”
祁同偉的語速極快,條理清晰,將自己所做的一切部署用最精煉的語言匯報出去。
他要讓高育良知道,他祁同偉,有能力掌控住眼下這艘即將傾覆的巨輪。
高育良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,似乎在消化這些信息。
然后,他緩緩開口,聲音里帶著不容忽視的疲憊和凝重。
“聲勢不要搞得太大?,F(xiàn)在最重要的是穩(wěn)定,不要引起社會恐慌。”
祁同偉心里冷笑一聲。
穩(wěn)定?
都到這個時候了,還想著穩(wěn)定?
火燒眉毛了,還在乎會不會燎到幾根頭發(fā)?
官僚主義的思維,真是深入骨髓。
但他嘴上卻無比順從:“是,書記,我明白。對外,我們統(tǒng)一口徑是進行一場大規(guī)模的掃黑除惡專項演習?!?/p>
“嗯,”
高育良應了一聲,又問,“有線索嗎?”
“暫時還沒有。”
祁同偉的聲音沉了下去,“對方非常專業(yè),沿途的監(jiān)控要么被提前破壞,要么完美避開。沙書記的手機信號最后消失在京州和京海交界處的盤山公路上,那里是監(jiān)控盲區(qū)。我判斷,這是一起蓄謀已久、計劃周密的行動?!?/p>
“京海那邊呢?”
高育良的聲音里終于透出了銳利。
“我已經讓京州市局的趙東來全力配合。但……”
祁同偉頓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組織著措辭,“京海的情況,您是知道的。那里的水,太深了。”
他這是在點高育良。
京海是李達康的地盤,如今出了這么大的事,李達康難辭其咎。
高育良似乎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,語氣不變地說道:“不管水有多深,把石頭給我摸出來。同偉,我把指揮權全部交給你。人手不夠,就從其他市調。設備不夠,就跟部里申請。我只要一個結果?!?/p>
“是!請書記放心!保證完成任務!”
祁同偉的腰桿挺得筆直,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,卻在對高育良立下軍令狀。
“記住,”
高育良最后補充道,“只有二十四小時。二十四小時之后,如果……我是說如果,還沒有結果,那事情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?!?/p>
電話掛斷了。
祁同偉握著聽筒,站了足足有半分鐘。
高育良的話,既是授權,也是警告。
成功了,他祁同偉就是漢東政壇的救火英雄,是高育良書記最得力的干將,前途不可限量。
失敗了,他就是這場政治地震中最大的替罪羊,會被埋得最深,摔得最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