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……怎么會……”
他喃喃自語,手腳冰涼。
“別問那么多了!省委那邊已經(jīng)炸了!高書記、劉省長他們連夜開會,下了死命令,天亮之前必須找到人!現(xiàn)在整個省的公安系統(tǒng)都動起來了!”
季昌明的聲音又急又快,“你那邊……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抓了個人?”
侯亮平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猛地想起了審訊室里那個氣定神閑的老頭。
一個可怕的、荒唐到讓他自己都想發(fā)笑的念頭,不受控制地從心底冒了出來。
不,不可能。
絕對不可能!
天底下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?
他侯亮平隨便抓一個妨礙公務(wù)的,就能抓到新上任的省委書記?
這比買彩票中頭獎的概率還低!
他立刻將這個念頭死死按了下去,當成是自己驚嚇過度的胡思亂想。
“是,抓了一個?!?/p>
侯亮平的聲音努力保持平穩(wěn),但自己都能聽出其中的顫抖,“一個退休老干部,叫……叫什么來著,態(tài)度很囂張,阻礙我們反貪局執(zhí)行公務(wù),我就把他帶回來審查了?!?/p>
“你……”
季昌明在電話那頭似乎噎了一下,語氣變得極其復(fù)雜,“猴子啊猴子,你……你抓人之前,就沒查查身份嗎?”
“一個普通老百姓,我查他什么身份?再說了,在法律面前,人人平等!”
侯亮平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護,但話說出口,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底氣不足。
“唉!”
季昌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,那口氣里充滿了無奈和焦慮,“你先別管那個人了!趕緊來檢察院!快點!我們碰個頭,這事太大了,我們檢察院不能被動!”
“好,我馬上到!”
掛了電話,侯亮平呆坐在床上,腦子里亂成一鍋粥。
沙瑞金遇襲失蹤……
高育良下了死命令……
季昌明讓他趕緊過去……
侯亮平并未前往檢察院,而是想先去問問鐘小愛,如果沙瑞金遇襲,接下來會發(fā)生什么事情。
季昌明那句“我們檢察院不能被動”的催促,烙印在侯亮平的耳膜上,可他的腳卻灌了鉛,根本邁不開步子。
去檢察院?
去了能說什么?
又能做什么?
在季昌明面前,在高育良、劉開疆這些漢東官場的老狐貍面前,他侯亮平算什么?
一個從最高檢空降下來,還沒站穩(wěn)腳跟的反貪局局長,一個手里捏著燙手山芋,卻連山芋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愣頭青。
他現(xiàn)在沖過去,只會被卷入更深的漩渦,成為別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,甚至可能是一顆棄子。
那個念頭,那個關(guān)于審訊室里老頭的荒唐念頭,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,越勒越緊。
他拼命想把它扯掉,可越是用力,就扎得越深。
他不能去檢察院。
至少現(xiàn)在不能。
他需要一個聲音,一個絕對冷靜、絕對理智,并且能站在風暴之外看清全局的聲音,來告訴他,漢東的天,到底是要塌下來,還是已經(jīng)塌了。
他發(fā)動了汽車,方向盤一轉(zhuǎn),沒有駛向燈火通明的檢察院大樓,而是拐進了回家的那條小路。
車輪碾過熟悉的柏油路,兩旁的梧桐樹影飛速倒退。
侯亮平的腦子里一片混沌,季昌明的急促話語、沙瑞金的名字、遇襲、失蹤……
這些詞匯像一群失控的馬蜂,在他顱內(nèi)瘋狂沖撞,嗡嗡作響。
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把車停進車位的,怎么上樓,怎么用顫抖的手掏出鑰匙。
“咔噠。”
門鎖轉(zhuǎn)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。
屋里亮著一盞溫暖的橘色落地燈,電視里播放著晚間新聞,女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模糊地傳來。
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飯菜香,那是他熟悉的生活氣息,可在此刻,卻讓他感到一種詭異的疏離感。
鐘小艾正穿著圍裙從廚房里走出來,手里還端著一盤剛切好的水果。
看到門口的侯亮平,她愣了一下,隨即臉上露出了嗔怪的笑意。
“喲,侯大局長,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?您不是日理萬機,連家都顧不上了嗎?怎么有空回來了?”
她的語氣帶著慣常的調(diào)侃,是他們夫妻間熟悉的玩笑。
若是平時,侯亮平或許會順勢回敬幾句,抱怨一下工作的辛苦,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溫情。
但今天,他做不到。
他甚至擠不出一個笑容。
他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,嘴唇干裂,眼神里是鐘小艾從未見過的惶恐與混亂。
他沒有換鞋,就這么直挺挺地站在玄關(guān)。
鐘小艾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。
她放下了手里的果盤,快步走了過來,關(guān)切地伸手探向他的額頭。
“亮平?你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臉色這么難看。”
她的手帶著涼意,觸碰到侯亮平滾燙的皮膚。
侯亮平被這絲涼意驚醒,他一把抓住了鐘小艾的手,力氣大得讓她感到了疼痛。
“小艾,”
他的聲音嘶啞干澀。
“沒時間說笑了?!?/p>
鐘小艾心頭一沉。
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。
他是個天生的樂天派,骨子里有股不服輸?shù)膭蓬^,天大的案子壓下來,他也能嬉笑怒罵,找到突破口。
她從未見過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。
一定是出大事了。
能讓他方寸大亂的,絕不是普通的案子。
她沒有再追問,只是反手握緊了他的手,將他拉到客廳的沙發(fā)上坐下,然后給他倒了一杯溫水。
“慢慢說,別急?!?/p>
她的聲音沉靜下來,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。
侯亮平捧著水杯,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,卻無法驅(qū)散他心底的寒意。
他沒有喝水,只是將杯子緊緊攥在手里,那是能救命的稻草。
他抬起頭,目光穿過客廳,似乎在看窗外的夜色,又似乎什么都沒看。
他沉默了很久,在組織語言,又在鼓起勇氣。
終于,他開口了,聲音低沉而壓抑。
“小艾,我問你一個問題,一個……假設(shè)性的問題?!?/p>
“你說?!?/p>
鐘小艾坐到他身邊,眼神專注。
侯亮平喉結(jié)滾動了一下,艱難地說道:“沙瑞金……你知道吧,空降漢東的那位新書記。如果,我是說如果……他在來漢東的途中,就在漢東的地界上,遇襲了。會發(fā)生什么?”
他刻意強調(diào)了“如果”兩個字,但那顫抖的尾音還是出賣了他內(nèi)心的恐懼。
鐘小艾的瞳孔驟然收縮。
她的政治敏感性遠超常人。
侯亮平這個問題,絕不是空穴來風的假設(shè)。
她臉上的最后柔和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嚴肅。
她沒有立刻回答,而是反問道:“遇襲到什么程度?是小摩擦,還是……更嚴重的?”
“最嚴重的那種?!?/p>
侯亮平的聲音更低了,“比如,直接威脅到生命安全。”
客廳里陷入了死的寂靜。
電視里女主播的聲音還在繼續(xù)播報著國泰民安的新聞,顯得那么不真實,那么諷刺。
鐘小艾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。
她出身于紀委大院,從小耳濡目染,對政治斗爭的殘酷性有著遠比侯亮平更深刻的理解。
她一字一頓,聲音不大,卻像重錘一樣敲在侯亮平的心上。
“那不叫遇襲,亮平?!?/p>
“那叫‘叛亂’?!?/p>
“平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