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往陶丘的路,漫長而顛簸。
我的車隊(duì),走了將近半個月。
我們離魯國的都城曲阜,越來越遠(yuǎn)。周圍的景物,也從繁華,變得越來越荒涼。
我的妻子,坐在我的身邊,沉默不語。她不懂那些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,但她能感覺到,我身上那越來越沉重的暮氣。
我的兒子,則對一切都感到新奇。他掀開車簾,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和山巒,不時發(fā)出一兩聲歡快的叫喊。
我看著他那天真無邪的臉,心中百感交集。
或許,離開,對他來說,是一件好事。
他可以在一個遠(yuǎn)離權(quán)力中心的地方,像一個普通的貴族子弟一樣,無憂無慮地長大。他不用再背負(fù)著“曹劌之子”這個沉重的名號,不用再活在那些猜忌和審視的目光里。
我掀開車簾,向后望去。
曲阜的方向,早已只剩下,天邊一道模糊的輪廓。
那里,有我的榮耀,我的掙扎,我的輝煌,以及,我最終的、徹底的失敗。
我回想起,我跪在宮門前,那倔強(qiáng)而卑微的時刻。
我回想起,我在廟堂之上,與君侯據(jù)理力爭的,那場性命攸關(guān)的豪賭。
我回想起,我在長勺戰(zhàn)場,按住君侯的手,說出“不可”時,那石破天驚的鎮(zhèn)定。
我回想起,我趴在地上,觀察車轍時,那些貴族們,驚愕而鄙夷的眼神。
我回想起,我被士兵們,高高地拋向空中,享受著勝利榮光的,那個短暫的瞬間。
也回想起,我在慶功宴上,被那些虛偽的言辭,包圍時的,孤獨(dú)與冰冷。
這一切,都像一場大夢。
如今,夢醒了。
我曾以為,我可以憑借我的智慧,改變一些什么。
改變那些“肉食者”們的短視,改變這個國家“上品無寒門,下品無世族”的鐵律。
但現(xiàn)在我才明白,我太天真了。
我一個人,可以贏得一場戰(zhàn)爭。
但我一個人,永遠(yuǎn)無法,戰(zhàn)勝一個根深蒂固的、盤根錯節(jié)的體制。
我的成功,沒有讓他們反省,反而讓他們,更加恐懼和排斥,任何來自他們階層之外的力量。
我的存在,就像一面鏡子,照出了他們的無能和丑陋。
所以,他們要做的,不是擦拭自己身上的污點(diǎn),而是,打碎這面鏡子。
“夫君,你在想什么?”妻子的聲音,將我從紛亂的思緒中,拉了回來。
我搖了搖頭,對她露出了一個久違的、輕松的微笑。
“沒什么。我在想,陶丘的土地,據(jù)說很肥沃。我們到了那里,可以開墾出一大片麥田。明年,應(yīng)該會有一個好收成?!?/p>
妻子愣了一下,隨即也笑了。
她的笑容里,帶著淚光。
她知道,那個熟悉的、只關(guān)心土地和收成的丈夫,終于,回來了。
車隊(duì),繼續(xù)前行。
我不再回頭。
我將所有的功名,所有的榮辱,所有的不甘和疲憊,都留在了身后那座,名為“曲阜”的城。
我,曹劌,一個曾經(jīng)的鄉(xiāng)野鄙夫,在經(jīng)歷了一場波瀾壯闊的命運(yùn)交響之后,最終,又回到了我鄙夫的宿命。
只不過,是從一片貧瘠的土地,去往另一片,富庶的土地。
從一個無名的鄙夫,變成了一個,有著響亮名號,卻被世人遺忘的鄙夫。
功成身退。
這四個字,說起來,是何等的瀟灑。
但其中的滋味,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那是一種,被整個世界拋棄后,只剩下自己的,蒼涼與孤寂。
天地之間,仿佛只剩下,我這孤獨(dú)的車隊(duì),和我這個孤獨(dú)的靈魂。
我,終究,只是天地間,一鄙夫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