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“請辭”,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。
莊公看著我高舉過頂?shù)拈L劍,眼神中的殺意,漸漸退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極其復雜的、混雜著如釋重負、猜忌和一絲愧疚的情緒。
那些原本準備看好戲的貴族們,也面面相覷,不知所措。
他們?yōu)槲伊_織了“謀反”的罪名,準備了一場必殺之局。
而我,卻用一種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,主動地,繳械投降。
大殿之上,長久的沉默。
最終,莊公開口了。他的聲音,聽不出喜怒。
“曹大F夫,何出此言?你于國有大功,寡人,又豈是刻薄寡恩之君?”
他沒有接受我的請辭。
他不能。
如果他接受了,就等于坐實了他“逼走功臣”的罪名。
他走下臺階,親自將我扶起,又將那把劍,重新塞回我的手中。
他演了一場君臣相得的好戲。
他當著所有大臣的面,盛贊我的功績,安撫我的“委屈”,并許諾,一定會嚴查那些中傷我的流言。
然后,他宣布退朝。
那一天,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宮的。
我只知道,當我回到府邸時,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。
我知道,我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,但我和他之間,那最后一絲信任,也已經(jīng),徹底斷裂。
一個被君主懷疑意圖謀反的臣子,他的結局,早已注定。
果然,三天之后,一紙新的詔書,送到了我的府中。
詔書的行文,華美無比。
它再次,不厭其煩地,歷數(shù)了我在長勺之戰(zhàn)中,立下的不世之功。
它稱贊我,淡泊名利,不戀權位,有上古賢者之風。
然后,它做出了一個“順應我心意”的決定。
“為使功臣,得以安享其福,遠離塵囂?!?/p>
詔書上寫道。
“特將曹劌,改封于‘陶丘’。食邑三百戶,世襲罔替?!?/p>
陶丘。
我聽到這個地名,心中一片冰冷。
我知道那個地方。
它是魯國最富庶的封地之一,土地肥沃,物產(chǎn)豐饒。
但同時,它也是魯國最偏遠的地方。它遠離都城曲阜,地處魯、宋、衛(wèi)三國交界之處,是一個三不管的、混亂偏僻的角落。
這,就是他最后的決定。
他沒有殺我。
他給了我,潑天的富貴,世襲的榮耀。
但他,將我,從魯國的政治中心,徹徹底-底地,流放了出去。
這是一杯毒酒。
一杯用最甜美的蜂蜜,和最華麗的辭藻,精心調(diào)配的毒酒。
它的名字,叫“封賞”。
我接了旨。
在傳旨的內(nèi)官,那幸災樂禍的眼神中,我平靜地,叩首謝恩。
我沒有憤怒,也沒有不甘。
只有一種,塵埃落定后的,深深的疲憊。
我知道,這是我能得到的,最好的結局。
也是他,能為我設計的,最“仁慈”的牢籠。
離開曲阜的那一天,天氣很好。
我的車隊,裝滿了金銀布帛,仆役成群,浩浩蕩蕩。
不知道的人,會以為,這是一位受了天大恩寵的貴人,正要去自己的封地,享受榮華富貴。
城中,有許多百姓,自發(fā)地,前來為我送行。
他們沉默地,站在道路兩旁,看著我的車隊,漸行漸遠。
他們的眼神里,有不舍,有感激,也有對這個國家,深深的失望。
我的車,經(jīng)過了那片我曾經(jīng)無比熟悉的郊野。
我看到了,那些在田間勞作的、真正的“鄉(xiāng)人”。
他們直起腰,看著我這華麗但卻無比孤寂的車隊,眼神復雜。
我不知道,在他們眼中,我,曹劌,究竟是一個成功者,還是一個失敗者?
我以布衣之身,名動天下,官拜大夫,獲封土地。
從世俗的意義上,我無疑是成功的。
但是,我最初的理想,那個希望“肉食者”們,能變得稍微不那么“鄙”一點的愿望,卻徹底地,破滅了。
我救了這個國家一次。
但我,終究,還是被我親手拯救的這個體制,無情地,拋棄了。
這,或許才是我,一個鄉(xiāng)野鄙夫,最真實的宿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