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鄉(xiāng)人，同宗的族長曹伯，在我前往曲阜的路上攔住了我。他胡子花白，眼神里充滿了對一個后輩不自量力的憂慮。
“阿劌，你要去做什么？”他拄著那根象征著族長身份的木杖，擋在我身前。
“我要去見君侯。”我言簡意賅。
曹伯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，他上下打量著我，一個穿著粗布麻衣、滿身泥土氣息的農(nóng)夫。“見君侯？你瘋了不成？”他厲聲呵斥，“齊師伐我，這是國之大事，是那些在廟堂之上吃肉的老爺們該謀劃的事，你我這樣的鄙夫，摻和什么？”
“肉食者謀之，又何間焉？”這句話，從一個德高望重的族長口中說出，顯得如此地理所當(dāng)然。這是刻在魯國人骨子里的規(guī)則，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秩序。平民，就該順從。議論國政，是僭越，是取死之道。
“曹伯，”我看著遠(yuǎn)處那在晨曦中若隱若現(xiàn)的曲阜城墻，聲音平靜但堅定，“如果，肉食者謀的是一條死路呢？他們會把我們所有人的性命，我們妻兒的未來，都當(dāng)成他們賭桌上一個可以輕易輸?shù)舻幕I碼?，F(xiàn)在，我要去告訴他們，他們賭錯了?！?/p>
曹伯沉默了。他或許覺得我瘋了，或許，他的內(nèi)心深處，也藏著和我一樣的恐懼。最終，他嘆了口氣，讓開了路。“去吧。但你要知道，你這一去，可能就回不來了?！?/p>
我對他深鞠一躬，沒有再回頭。
曲阜的城門，比我想象的更加威嚴(yán)。高大的城墻，冰冷的鐵甲，神情漠然的衛(wèi)兵。這里的一切，仿佛都在向我這個鄉(xiāng)野鄙夫，展示著階級的鴻溝。
我遞上了我的“名帖”——一塊寫著我名字的破舊竹簡，然后說出了我的請求：“鄉(xiāng)人曹劌，有安邦之策，求見君侯?！?/p>
衛(wèi)兵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，然后，像驅(qū)趕一只蒼蠅一樣，揮舞著手中的長戈。“滾！這里是宮城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！”
我沒有滾。我退后幾步，在離宮門不遠(yuǎn)的地方，直挺挺地跪了下來。
這是一個最笨，也是我唯一能用的方法。
我以我的膝蓋，我的尊嚴(yán)，我的血肉之軀，去撞擊那扇緊閉的、代表著權(quán)力與傲慢的大門。
衛(wèi)兵見我冥頑不靈，上來便是一頓拳打腳踢。我的嘴角破了，滲出咸腥的血液，我的后背，被戈柄砸得火辣辣地疼。但我沒有退縮，也沒有呼喊。我只是在他們停手之后，重新跪好，身形如松。
日上三竿，我的舉動，引來了圍觀。人們對我指指點點，有同情，有嘲笑，更多的是不解。一個布衣，求見國君，議論國事？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奇聞。
漸漸地，我感覺我的膝蓋，已經(jīng)不是我自己的了。它們失去了知覺，只有刺骨的麻木感，從地面，傳遍全身。我的意識開始模糊，汗水和血水，混在一起，流進(jìn)我的眼睛。
就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，一輛華麗的馬車，在宮門前停下。一個身著錦衣的官員，從車上走了下來。他叫施伯，是莊公的近臣，我曾在一次祭祀遠(yuǎn)遠(yuǎn)地見過他。
他看到了我，皺起了眉頭。衛(wèi)兵連忙上前，向他解釋。
施伯聽完，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拂袖而去。他走到我面前，蹲了下來，仔細(xì)地看著我的眼睛。他的眼神，沒有鄙夷，只有一種深深的憂慮。
“你，當(dāng)真有安邦之策？”他問。
“不試一試，君侯又怎會知道？”我的聲音，沙啞得像一塊破布。
施伯沉默了良久，或許是我的固執(zhí)打動了他，或許是他對這場戰(zhàn)爭，也同樣心存疑慮。他站起身，對我說：“你等著。”
他走進(jìn)了那扇我遙不可及的宮門。
我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像一個世紀(jì)那么漫長。就在我以為希望已經(jīng)破滅的時候，那扇沉重的門，再次打開了。
施伯走了出來，對我點點頭：“君侯，愿意見你?！?/p>
那一刻，我?guī)缀跻撁撛诘亍?/p>
我被人攙扶著，拖著兩條已經(jīng)麻木的腿，一步一步，走進(jìn)了那座金碧輝煌，卻又冰冷無比的魯國宮殿。
我，一個以卵擊石的鄉(xiāng)野鄙夫，終于，叩開了天子之門。
我知道，接下來等待我的，可能是殺身之禍，也可能是……一線生機(jī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