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國的宮殿,比我想象的更加宏偉。雕梁畫棟,鐘鳴鼎食??諝庵袕浡愫途迫獾奈兜溃c我那沾滿泥土氣息的世界,格格不入。
我被帶到大殿中央,周圍站滿了衣著華貴的“肉食者”們。他們用一種審視、好奇、甚至帶著一絲戲謔的目光打量著我。在他們眼中,我或許只是君侯一時興起,找來的一個樂子,一個用來調(diào)劑戰(zhàn)前緊張氣氛的丑角。
大殿的盡頭,高高的臺階之上,坐著我的國君,魯莊公。他面容威嚴,神情倨傲,像一尊真正的神祇,俯瞰著他腳下的螻蟻。
“你就是曹劌?”他的聲音,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壓。
“鄙夫曹劌,拜見君侯。”我忍著膝蓋的劇痛,俯身下拜。
“抬起頭來?!?/p>
我依言抬頭,直視著他。
“施伯說,你有安邦之策。一介鄉(xiāng)野村夫,也敢妄議國之大事?”他的語氣里,充滿了不屑與質(zhì)疑。
我知道,這是我唯一的機會。我不能有絲毫的膽怯和退縮。我必須用我的語言,我的智慧,在這座象征著魯國最高權(quán)力的殿堂之上,為自己,也為千千萬萬像我一樣的鄙夫,爭得一席之地。
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,而是反問,用盡了我畢生的勇氣。
“君侯,劌敢問,齊師壓境,君侯何以戰(zhàn)?”
這個問題,像一塊石頭,投入了平靜的湖面。大殿之上,響起了一陣壓抑的騷動。那些貴族大臣們,交頭接耳,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。一個平民,竟敢質(zhì)問君主?
莊公的臉色,也沉了下來。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,還是耐著性子,回答了我。
“衣食所安,弗敢專也,必以分人?!彼寥徽f道,“我將美酒佳肴,華服美玉,都分賞給了我身邊的臣子,不敢獨自享用。上下同心,足矣一戰(zhàn)?!?/p>
他的話音剛落,周圍的大臣們立刻露出了感動的神情,紛紛點頭稱是。
可我,卻搖了搖頭。
“小惠未遍,民弗從也?!蔽业穆曇簦诖蟮钪星逦鼗仨?。
“君侯的恩惠,只遍及了在座的諸位大人。而那些真正要去戰(zhàn)場上流血犧牲的士兵,那些在后方繳納賦稅,支撐國家的萬千鄙夫,他們,又得到了什么呢?這點小恩小惠,不足以讓萬民跟從?!?/p>
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。大臣們的臉色,變得有些難看。
莊公的眼中,閃過一絲怒意,但他還是壓了下去,繼續(xù)說:“犧牲玉帛,弗敢加也,必以信?!?/p>
“我祭祀天地神明,所用的牛羊犧牲,玉器布帛,都足額足量,不敢有絲毫的夸大和隱瞞。我用誠信對待神明,神明,必會保佑我魯國?!?/p>
這番話,說得冠冕堂皇,無懈可擊。
但我,再次搖了搖頭。
“小信未孚,神弗福也。”我一字一句地說道。
“誠信,是人與人之間最根本的信賴。君侯對神明守信,固然是好。但君侯對您的子民呢?官府的法令,是否朝令夕改?征收的賦稅,是否有理有據(jù)?如果對人的誠信都無法做到,又如何能求得神明的庇佑呢?”
我的話,像兩記響亮的耳光,狠狠地抽在了在場所有“肉食者”的臉上。
大殿里,死一般的寂靜。
莊公的臉色,已經(jīng)由憤怒,轉(zhuǎn)為了鐵青。他握著劍柄的手,青筋暴起。我知道,只要我再說錯一句話,我的腦袋,可能就要搬家了。
但我不能退。我賭上了我的性命,就是為了聽到他最后一句實話。
我抬起頭,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,用盡全身的力氣,再次追問:“君侯,請告訴我,您到底,憑什么去打這一仗?”
莊公死死地盯著我,我們四目相對,在空氣中,仿佛有電光在閃爍。
良久,良久。
他眼中的怒火,竟然慢慢地,平息了下去。
他松開了握著劍柄的手,靠在椅背上,仿佛有些疲憊。
“大小之獄,雖不能察,必以情?!?/p>
他的聲音,不再那么高高在上,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、自省的意味。
“至于民間的那些訴訟案件,無論大小,我雖然沒有精力一一詳查,但我都會要求下面的人,盡力以情理來決斷,不讓百姓蒙受不白之冤?!?/p>
就是這句話!
我等的就是這句話!
我心中那塊懸了整整一路的巨石,終于,轟然落地。
我猛地叩首,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“忠之屬也??梢砸粦?zhàn)。”
他雖然不是一個完美的君主,他寵信近臣,迷信鬼神。但他心中,還保留著對“公理”最后的敬畏。他知道,一個國家最根本的,是人心向背,是公平正義。
這,就是我們魯國,對抗齊國的,唯一資本!
“戰(zhàn)則請從?!蔽姨痤^,目光堅定地請求道。
莊公看著我,眼神復(fù)雜。他或許還在惱怒我的冒犯,但更多的,是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對一個鄉(xiāng)野鄙夫的……好奇。
“好?!彼鹂谟裱?,“我便允你,隨我一同,奔赴長勺?!?/p>
我成功了。
我用我的性命,在這場廟堂之辯中,賭贏了。
我不僅保住了我的腦袋,還為自己,爭取到了一張前往戰(zhàn)場的入場券。
我知道,真正的考驗,才剛剛開始。我將面對的,不僅僅是齊國的鐵甲,還有我身后,這些“肉食者”們,那無形的、嫉妒與猜忌的利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