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曹劌,魯國曲阜人。你若問曲阜城里的人,他們會說,我是個鄉(xiāng)野鄙夫。這個稱呼很貼切,我躬耕于郊野,有幾畝薄田,一個勤勞的妻子,和一個剛會追著雞鴨跑的兒子。我的世界,就是清晨的露水,正午的烈日,和傍晚的炊煙。
我曾以為,所謂國家,所謂君侯,離我的生活很遙遠(yuǎn)。它們是廟堂之上的莊嚴(yán)牌位,是史官筆下的冰冷文字,唯一的交集,便是我在秋收后,將最好的那部分麥子,送進(jìn)官府的糧倉。我以為,我這一生,就將在這種平靜中,看著麥子由青轉(zhuǎn)黃,看著兒子娶妻生子,最終,化為一抔與我的祖先無異的魯國塵土。
但齊國人,用他們遮天蔽日的戰(zhàn)車和鋒利無比的長矛,撕碎了我這卑微而平靜的妄想。
“齊師伐我?!?/p>
這三個字,像三座大山,轟然壓在了魯國的上空。它們不是史官的文字,而是活生生的恐懼。是邊境村落的熊熊烈火,是流離失所的難民臉上絕望的淚痕,是曲阜城里,一天比一天緊張的空氣。
戰(zhàn)爭,來了。它像一頭饑餓的巨獸,張開了血盆大口,而我們魯國,就是它口中那塊瑟瑟發(fā)抖的羔羊。
城里的“肉食者”們——我如此稱呼他們,因為他們食的是民脂民膏,謀的卻未必是國民福祉——終于有了動作。我的國君,魯莊公,和他那些世代公卿,在金碧輝煌的宮殿里,日夜宴飲,哦不,是日夜商議。他們決定,要傾全國之兵,在長勺之地,與強大的齊國,進(jìn)行一場決定國運的豪賭。
這個消息,是我從一個從城里逃難出來的遠(yuǎn)房親戚口中聽到的。他曾是宮里一個負(fù)責(zé)灑掃的仆役,偷聽到了那些大人們的“遠(yuǎn)謀”。
他們說,此戰(zhàn),天時在我。因為開戰(zhàn)前,太祝占卜,乃是上上大吉。
他們說,此戰(zhàn),地利在我。長勺之地,路途平坦,便于我軍戰(zhàn)車沖鋒。
他們說,此戰(zhàn),人和在我。君侯已將新釀的美酒和新裁的錦衣,分賞給了他身邊的近臣,上下同心,其利斷金。
我那親戚說得唾沫橫飛,仿佛勝利已是囊中之物??晌衣犕?,卻只覺得一股寒氣,從腳底板,直沖天靈蓋。
天時?將國運寄托于虛無縹緲的龜甲占卜,何其荒唐!
地利?齊國戰(zhàn)車甲于天下,數(shù)量數(shù)倍于我,在平原上決戰(zhàn),無異于以卵擊石!
人和?幾杯美酒,幾件錦衣,就能讓那些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的臣子去拼命嗎?那真正要去流血犧牲的士兵呢?那些和我一樣,放下鋤頭,拿起戈矛的農(nóng)夫呢?他們得到了什么?
這不是作戰(zhàn)計劃。
這是奔喪的儀程!
我整整一夜沒有合眼。我仿佛已經(jīng)看到,齊國那黑色的鐵甲洪流,輕易地碾碎了魯國脆弱的防線。他們會踏過我剛剛冒出綠芽的麥田,會燒掉我那雖然簡陋但溫暖的家,會把屠刀,架在我妻子和兒子的脖子上。
不。
我不能忍受這一切。
我更不能忍受,決定我們所有人生死的,竟是這樣一群愚蠢、傲慢、目光短淺到可笑的蠢貨!
“肉食者鄙,未能遠(yuǎn)謀?!?/p>
這句話,像一道閃電,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。我前半生對他們的敬畏,在這一刻,轟然倒塌。
天色微明,我做出了一個決定。
我沒有驚醒妻子,她已經(jīng)為這場戰(zhàn)爭,憂心得憔-悴不堪。我只是走到兒子的床邊,輕輕摸了摸他溫?zé)崾焖哪橗?。孩子,爹要去為你,為我們,爭一條活路。
我從箱底,翻出了我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、參加祭祀時才穿的深衣。我用一塊粗布,將它仔細(xì)包好。然后,我推開門,迎著清晨的寒風(fēng),走向了那座我從未想過要踏足的城——曲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