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晚在別院住了半月,陸承淵卻沒再見過她。
張副官每天送來文書,大多是些往來電報和賬目,讓她謄抄整理,她做得極認真,小楷工整如印刷,連數(shù)字都寫得一絲不茍,偶爾遇到涉及軍務的內容,她會自動避開,只抄錄無關緊要的部分——這是她最后的體面,哪怕寄人籬下,也不想碰那些可能沾著血的東西
陸承淵翻著她抄好的冊子時,總會想起她低頭寫字的樣子,睫毛很長,垂下來時像蝶翼,遮住眼底所有情緒,張副官說,她除了去書房取文書,從不出房門,三餐都是讓人送到屋里,連院子里的桂花開了都沒去看過
“倒真是個能忍的”陸承淵把冊子扔在桌上“沒問過玉簪的事?”
“沒有”張副官答“只是前天廚房做了桂花糕,她讓侍女送了一碟到您書房,說是‘謝先生收留’”
陸承淵挑眉,他沒吃,那碟桂花糕最后放涼了,被扔進了垃圾桶,他不喜歡這種帶著甜味的東西,總讓他想起母親去世前,最后給她蒸的那籠桂花糕——等他從學堂回來,人已經(jīng)沒了,糕還在蒸籠里,涼透了就發(fā)苦
“讓她今晚到前廳來”陸承淵起身,整理了一下軍裝“有客人”
客人是揚州的幾位鄉(xiāng)紳,名義上是來“慰問”北方駐軍,實則想探探陸承淵的口風。酒過三巡,有人開始說場面話,眼角卻不住地瞟向站在角落的蘇晚
他們大多認識她,當年蘇家的小千金,是揚州城所有富貴子弟的念想,如今卻穿著一身素色旗袍,站在陸承淵身后,像個不起眼的侍女
“陸司令身邊這位,看著面熟啊”一個腦滿腸肥的鹽商端著酒杯,語氣曖昧,“莫不是蘇……”
“我的幕僚”陸承淵打斷他,夾了一筷子菜,語氣平淡“蘇小姐字寫得好,幫我管管文書”
他特意加重了“幕僚”兩個字,卻故意讓蘇晚站在身后,這姿態(tài)本身就耐人尋味,蘇晚指尖攥緊了裙擺,指甲幾乎嵌進肉里,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,有同情,有鄙夷,還有幸災樂禍——就像看一件從高處摔碎的瓷器,議論它如今有多不值錢
“蘇小姐?”另一個人笑著開口“當年聽你彈過《春江花月夜》,那叫一個絕!不知今日能不能再賞臉彈一曲?就當給陸司令助助興”
這話說得客氣,卻帶著羞辱,把昔日千金當賣藝的,還得看陸承淵的臉色
蘇晚看向陸承淵,他正慢條斯理地用銀簽剔牙,根本沒看她,像是默許了
她深吸一口氣,走到廳角的古琴前坐下,琴是好琴,七弦溫潤,一看就價值不菲。她調了調弦,指尖落下時,卻沒彈《春江花月夜》,而是選了支最簡單的《秋風辭》
琴聲很淡,像秋日的風,帶著點蕭瑟,卻又透著股韌勁,沒有炫技,只有平鋪直敘的平靜。
陸承淵原本漫不經(jīng)心的目光,在琴聲響起時頓了頓,這曲子……他皺了皺眉,想不起來在哪聽過,只覺得心頭莫名一緊,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
蘇晚彈到一半,突然有人打翻了酒杯,酒液濺到她的旗袍下擺
“哎呀,對不住對不?。 丙}商假惺惺地道歉“蘇小姐別介意,回頭我賠件新的給你”
那語氣,像是在說“一件衣服而已,你這種身份,不值得我多在意”
蘇晚的指尖停在琴弦上,琴聲戛然而止,她站起身,對著那人福了福身“不妨事”然后轉身對陸承淵說“先生,我去換件衣服,先告退了”
她的聲音依舊平靜,臉上甚至還帶著淺淡的笑意,可陸承淵卻看到她轉身時,耳尖紅得快要滴血——那是被羞辱到極致,卻又強行忍著的樣子
他突然覺得有些煩躁
“不必了”陸承淵放下銀簽,聲音冷了下來“張副官,送各位先生回去”
鄉(xiāng)紳們愣了一下,見他臉色不對,不敢多留,訕訕地走了
廳里只剩他們兩人,蘇晚還站在那里,旗袍下擺的酒漬格外刺眼
“過來”陸承淵開口
蘇晚走過去,低著頭
“他們欺負你,你就受著?”他問,語氣聽不出是嘲諷還是別的
“他們是先生的客人”蘇晚答,“我不該掃了先生的興”
“你倒懂事”陸承淵盯著她,“就沒想過,我留你在這,不是讓你被人欺負的?”
蘇晚猛地抬頭,眼里閃過一絲錯愕
陸承淵卻突然嗤笑一聲,伸手捏住她的下巴,和上次一樣的姿勢:“別誤會,你是我的人,別人欺負你,就是打我的臉”他拇指擦過她的唇角“但要是我想欺負你呢?”
他的指尖帶著煙草的涼意,眼神里的占有欲幾乎要溢出來,蘇晚渾身緊繃,像只被扼住喉嚨的鳥,卻還是倔強地迎上他的目光:“先生是我的恩人,要打要罰,我都受著,只求先生別忘了答應我的事”
“恩人?”陸承淵低笑起來,笑聲里帶著自嘲“蘇晚,你最好記清楚,我不是什么好人”
他松開手,轉身走向窗邊:“那支玉簪,讓張副官還給你”
蘇晚愣住了
“別以為是我心軟”他背對著她,聲音冷硬“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這副委屈樣子,礙眼”
那天晚上,蘇晚握著失而復得的玉簪,坐在窗邊看了很久的月亮,玉簪上還殘留著一點涼意,像陸承淵指尖的溫度
她不明白這個男人,他用強權把她困在身邊,用言語刺她,卻又在別人羞辱她時,不動聲色地護了她一次,他像團冰,偶爾卻會透出一點微光,讓她忍不住懷疑,冰下面是不是藏著別的東西
而陸承淵在書房坐了整夜,桌上放著蘇晚抄的文書,他卻沒看,只反復想著那支《秋風辭》,后來張副官進來添茶,他突然問:“我母親生前,是不是喜歡彈這支曲子?”
張副官愣了愣,隨即點頭:“夫人以前常彈,說聽著安心”
陸承淵捏緊了茶杯,杯壁上的水汽打濕了他的指尖
原來不是錯覺
他想起蘇晚彈琴時的樣子,安靜,專注,像另一個時空里的母親,那種莫名的觸動,不是因為她,是因為舊人
他這樣告訴自己,把那點不該有的情緒,狠狠壓了下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