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承淵開始頻繁地“召見”蘇晚
有時是讓她在書房謄抄文件,他坐在對面處理軍務(wù),兩人一坐就是一下午,除了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,再無交談。有時是帶她去赴宴,看著她被那些虛偽的笑臉包圍,卻始終保持著疏離的禮貌,像一朵隔著玻璃的花
他總?cè)滩蛔≡囂剿?/p>
“城西的梨園新來了個角兒,聽說唱得極好”一次晚飯后,他靠在沙發(fā)上看報紙,漫不經(jīng)心地說“當(dāng)年蘇家請戲班,一場就要花掉普通人半年的用度吧?”
蘇晚正在收拾茶具,聞言動作頓了頓:“記不清了”
“記不清?”陸承淵放下報紙,目光落在她手上“你那支玉簪,不是說值不少錢?怎么不當(dāng)了救你父親?”
這話像針,精準(zhǔn)地扎在最痛的地方,蘇晚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發(fā)抖,卻還是平靜地回答:“玉簪是母親遺物,不賣,至于父親,有先生幫忙,我不必走到那一步”
她把“先生幫忙”四個字說得格外輕,像在提醒他,也像在提醒自己——他們之間,是交易
陸承淵看著她低垂的眉眼,突然覺得無趣,他想看她失態(tài),想看到她像別的女人那樣,或討好,或怨懟,可她偏不,她像塊浸在水里的玉,再大的力道,也只能漾起漣漪,傷不到根本
“張副官說,你昨天去看蘇振南了?!彼麚Q了個話題
蘇晚的眼睛亮了亮:“是,父親氣色好了些,還說多謝先生照拂”
“他沒問你在我這里做什么?”
“我說……先生讓我?guī)兔φ硇┡f書”蘇晚的聲音低了下去“我沒敢告訴他實情”
陸承淵沉默了,他想象著蘇振南在獄中聽到這話的樣子——那個曾經(jīng)風(fēng)光的江南大儒,大概猜到女兒受了委屈,卻只能裝作不知
“下個月讓他搬到單人牢房”他突然說“再送些御寒的衣物過去”
蘇晚猛地抬頭,眼里是掩飾不住的驚喜:“真的?謝謝先生!”
那是她第一次對他露出這樣鮮活的表情,像蒙塵的珍珠突然被擦亮,陸承淵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,慌忙移開目光:“別指望我會一直幫你,要是哪天我不高興了……”
“我知道分寸”蘇晚立刻收斂了笑意,重新低下頭,“我會恪守本分,絕不惹先生煩心”
她的懂事總像一層無形的屏障,把所有情緒都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,陸承淵喉間發(fā)緊,想說些什么刺她的話,最終卻只是揮了揮手:“下去吧”
蘇晚退出去時,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,她走到庭院里,見月光正好,便折身去了琴房,那架古琴還放在原地,琴身被擦拭得發(fā)亮——是她這些天偷偷打理的
指尖落在琴弦上,她沒彈那些哀婉的調(diào)子而是選了支極輕快的《醉花陰》這是小時候父親考中功名那年,母親教她彈的,說日子就該像這曲子一樣,亮亮堂堂的
琴聲穿過窗欞,飄進了書房
陸承淵正對著一份密電皺眉,聽見琴聲時,筆尖驟然停住,那調(diào)子太亮了,像碎金撒在水面上,帶著他從未觸碰過的暖意,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,走到窗邊
月光下,蘇晚坐在琴前,側(cè)臉被鍍上一層柔光。她沒穿白日里那身素凈旗袍,換了件月白色的棉裙,發(fā)間別著那支玉簪,隨著動作輕輕晃動,她彈得專注,嘴角甚至帶著一點淺淡的笑意,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松弛
那一刻,他突然覺得,她不是什么蘇家遺女,不是他用來牽制的棋子,只是個該在月光下彈琴的姑娘
這個念頭剛冒出來,就被他狠狠掐滅了,他冷著臉轉(zhuǎn)身,指尖卻在窗沿上掐出了紅痕——他怎么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?她是蘇振南的女兒,是他隨手圈住的“獵物”不該有這樣讓他動搖的時刻
第二天,蘇晚去書房送謄好的文書時,陸承淵正在打電話,他背對著她,聲音壓得很低,語氣卻帶著慣有的狠戾:“查清楚是誰把消息漏出去的,處理干凈,別讓我再聽到風(fēng)聲”
掛了電話,他轉(zhuǎn)過身,臉色陰沉得可怕,桌上的茶杯被掃到地上,瓷片濺到蘇晚腳邊
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,卻還是站定了:“先生,文書抄好了”
陸承淵沒看文書,目光像淬了冰:“你父親的案子,有人想翻舊賬”
蘇晚的心猛地提了起來:“是……是好事嗎?”
“好事?”陸承淵冷笑“翻賬的人不是想救他,是想把蘇家徹底踩進泥里,那些人覺得,拿捏住你父親,就能拿捏住我”他步步逼近,直到兩人距離只剩半尺,“你說,我該怎么辦?是把蘇振南交出去,還是……”
他故意停頓,看著她眼里的恐慌一點點漫上來
蘇晚的指尖冰涼,嘴唇哆嗦著,卻還是強迫自己冷靜:“先生不會的”
“哦?”陸承淵挑眉“你怎么知道我不會?一個蘇振南,換北方邊境安穩(wěn),很劃算的買賣”
“因為先生留我在身邊”蘇晚抬起頭,直視著他的眼睛,那里面沒有退縮,只有孤注一擲的堅定“如果先生要放棄父親,根本不必費力氣牽制我。先生是在試探我,也是在……等我求你”
她看穿了他的把戲
陸承淵的瞳孔微微收縮,他確實沒想放棄蘇振南——那案子里藏著他要的東西,蘇振南不能出事,可他就是想看看,她會不會慌,會不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抱住他的腿
可她沒有,她像株被狂風(fēng)按住的蘆葦,彎了腰,根卻沒斷
“你倒是聰明”陸承淵移開目光,語氣緩和了些,“放心,蘇振南暫時不會有事。但你得記住,他的命握在我手里,你的也是”
這話本該是威脅,蘇晚卻莫名松了口氣。她知道,這是他變相的承諾
她彎腰去撿地上的瓷片,指尖被鋒利的邊緣劃開一道口子,血珠立刻涌了出來
“別動”陸承淵抓住她的手腕,他的掌心很熱,帶著常年握槍的薄繭,力道卻意外地輕
蘇晚愣了一下,想抽回手,卻被他攥得更緊
他轉(zhuǎn)身從抽屜里翻出藥箱,拿出碘酒和紗布,動作算不上溫柔,甚至有些生澀,卻沒讓她覺得被冒犯,碘酒擦在傷口上時,她疼得瑟縮了一下
“忍著”他頭也不抬地說,指尖卻放緩了動作
包扎好傷口,他把紗布的結(jié)系在手腕內(nèi)側(cè),避開了顯眼的位置“別沾水”他丟下這句話,轉(zhuǎn)身坐回椅子上,重新拿起那份密電,仿佛剛才那個給她包扎傷口的人不是他
蘇晚看著手腕上的紗布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,她知道他是故意的——先給她一巴掌,再遞一顆糖,讓她在恐懼里嘗到一點暖意,然后更離不開他
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起剛才他低頭時的樣子,他的睫毛很長,垂下來時遮住眼底的情緒,側(cè)臉的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柔和了些,不像平時那個冷漠的軍閥,倒像個……有點笨拙的普通人
“謝謝先生”她輕聲說
陸承淵沒應(yīng)聲,只是握著密電的手指緊了緊。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,混著一點桂花的甜味,不像軍營里的硝煙味,也不像官場上的脂粉氣,干凈得讓他心慌
他開始控制不住地關(guān)注她
知道她胃不好,會讓廚房多做些小米粥;見她總在夜里看書,會讓人在她房里多放一盞臺燈;甚至在她抄書累得趴在桌上睡覺時,會悄悄走過去,給她披上自己的軍大衣。
可每次做完這些,他又會立刻用更冷的態(tài)度掩飾
“軍大衣沾了灰,你拿去洗干凈”第二天見她穿著大衣出來,他會皺著眉說
“小米粥是廚房做多了,扔了浪費”見她喝粥時眼里的暖意,他會別過臉補充
他像個攥著糖又怕被人看見的孩子,明明動了心,卻偏要用最別扭的方式藏著
蘇晚都懂
她不再像最初那樣防備他,會在他處理軍務(wù)到深夜時,端去一碗溫茶;會在他因為舊傷皺眉時,默默彈一支舒緩的曲子;甚至?xí)谒室馓崞鹛K家舊事時,不再紅著眼眶隱忍,而是平靜地回一句:“過去的事,先生要是想聽,我可以慢慢講,但現(xiàn)在的日子,也沒那么糟”
她的話像羽毛,輕輕掃過陸承淵心里最軟的地方
他開始害怕,害怕自己會習(xí)慣她的存在,害怕有一天會舍不得用她換蘇振南的案子,更害怕……害怕她像母親一樣,最終會被他身邊的風(fēng)雨卷走
于是他又開始推開她
“以后不必給我送茶,張副官會做”
“別在我面前彈琴,吵得慌”
“蘇振南的案子有了新進展,你安分些,別給我惹麻煩”
他的話越來越冷,像寒冬的風(fēng),想把剛冒頭的暖意徹底吹滅
蘇晚能感覺到他的疏遠,她不再主動靠近,只守著“幕僚”的本分,抄書,整理文書,偶爾遠遠看他一眼,然后迅速移開目光
兩人又回到了最初那種狀態(tài),像隔著一層薄冰,誰都沒說破心里的漣漪,卻都知道,那層冰下,早已不是平靜的水
這天晚上,陸承淵應(yīng)酬回來,醉得厲害,他沒回自己的房間,卻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蘇晚的院外
月光下,她正坐在石階上,手里拿著那支玉簪,輕輕摩挲著,聽見腳步聲,她抬起頭,眼里閃過一絲驚訝
“先生?”
陸承淵靠在門框上,眼神有些渙散。他看著她,突然笑了,聲音帶著酒氣的沙啞:“蘇晚,你說……人為什么會變?”
蘇晚沒說話
他又問:“你說,那些藏不住的心意,是不是很蠢?”
風(fēng)吹過庭院,帶來桂花香,蘇晚看著他泛紅的眼尾,突然覺得這個手握生殺大權(quán)的男人,其實也沒那么可怕,他只是……太怕受傷了
她站起身,想扶他回房,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,他的力氣很大,帶著不容拒絕的執(zhí)拗
“別躲我”他低頭看著她,眼底有掙扎,有渴望,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脆弱,“蘇晚,別像他們一樣,最后都丟下我”
他的聲音很輕,像夢囈,卻重重砸在蘇晚心上
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,看著他眼底映出的自己,突然明白了——他們都是被困住的人,她困在救父的執(zhí)念里,他困在過去的陰影里,命運把他們捆在一起,像兩只互相取暖的刺猬,明明渴望靠近,卻又怕被對方的刺扎傷
“我不走”她輕聲說,聲音溫柔得像月光“只要先生還需要我,我就不走”
陸承淵愣住了,他看著她清澈的眼睛,那里沒有算計,沒有恐懼,只有平靜的認真
他突然松開手,踉蹌著后退一步,別過臉:“胡說什么”
然后轉(zhuǎn)身,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
蘇晚站在原地,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,輕輕嘆了口氣,她抬手摸了摸手腕上早已淡去的傷疤,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
她知道,他們之間的故事,才剛剛開始,那些藏在冷漠下的真心,那些裹在試探里的在意,終有一天,會像這庭院里的桂花一樣,瞞不住地開滿枝頭,而她能做的,就是等。等他放下防備,等他們都有勇氣,去觸碰那帶著刺痛的暖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