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，廢棄操場的風更冷了，帶著鐵銹和荒草的氣息。凜音辨認著方向，朝著森鷗外之前指定的匯合點——一個遠離設(shè)施監(jiān)控死角的、靠近生銹鐵絲網(wǎng)的僻靜角落——走去。
每走一步，腳下的碎石都發(fā)出輕微的聲響?？諘绲奶斓亻g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渺小的身影，裹著不屬于自己的大衣，走向一個深不可測的、剛剛被斬斷了重要臂膀的未來。
遠遠地，她看到了那個身影。
森鷗外背對著她，站在暮色沉沉的鐵絲網(wǎng)旁。他依舊穿著那件沾染了塵土和點點暗紅的舊白大褂，身形瘦削而挺拔，像一桿插在廢墟上的標槍。
頭發(fā)在晚風中顯得有些凌亂，鏡片后的目光投向遠處模糊的城市輪廓，側(cè)臉的線條在漸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冷硬和……孤寂。
他仿佛一座被遺棄在荒野的燈塔，沉默地佇立著，周身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冰冷的落寞。
福澤諭吉決絕的刀光，同盟關(guān)系的徹底斷裂，最優(yōu)解道路上的巨大阻礙……這一切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。
他聽到了身后細微的腳步聲，但并未回頭。
或許，他以為只是風聲，又或許，他潛意識里已經(jīng)認定，那個裹著他大衣的“小謎題”，在見證了武裝偵探社的溫暖后，早已如同晶子一般，選擇了另一條路，不會再回到他這片冰冷的陰影里。
凜音停住了腳步，隔著幾步的距離，看著他孤寂的背影。夕陽的余暉已經(jīng)完全消失，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吞沒。
那背影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加……
脆弱。
她抿了抿淡粉色的唇，瑰紅色的眼瞳里閃過一絲猶豫，最終還是邁開腳步，走到了他的身側(cè)，與他并肩而立，同樣面對著那片被暮色籠罩的、模糊不清的城市。
森鷗外的身體極其輕微地僵了一下。
他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側(cè)過頭，目光最后落在身側(cè)那個只及他腰腹高度、裹在他寬大舊大衣里的小小身影上。
那目光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，如同凍結(jié)的深潭驟然被投入巨石，瞬間碎裂，翻涌起極其復雜的巨浪——是震驚？是疑惑？是審視？最終，那翻涌的情緒沉淀下來，化作一種深不見底的、帶著灼熱溫度的幽暗。
“我還以為……”
凜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，小臉微微偏向一邊，瑰紅色的眼睫低垂著，盯著自己沾了泥土的鞋尖。
“我是會丟下老父親，一聲不吭跑出去玩的嗎？”小聲嘀咕。
過了好幾秒，她才像是鼓足了勇氣，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：
“那個……雖然森先生做飯難吃得像……像壞掉的魚罐頭拌泥巴……”她想起了愛麗絲精準的吐槽，聲音越來越小，帶著點窘迫的鼻音，“……還有那些……蕾絲裙子……丑得讓人想把眼睛挖出來……”她小聲抱怨著森鷗外的惡趣味，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大衣過長的袖子。
“但是……”她猛地吸了一口氣，抬起頭，瑰紅色的眼瞳在暮色中亮得驚人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倔強和……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笨拙關(guān)切，直直地撞進森鷗外深不見底的紅眸里。
“診所里的‘灰塵’……只有我能擦干凈?！彼ｎD了一下，像是在組織語言，最終用盡全力，清晰地說出了那個決定，“所以……我回來了?！?/p>
“ちち，回家吧?！?/p>
“家”這個字眼，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，在森鷗外的心湖中轟然炸開！
他那張慣常戴著溫和或冰冷面具的臉上，第一次出現(xiàn)了近乎失控的裂痕！深紅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。
他猛地轉(zhuǎn)過身，不再是之前那種掌控一切的從容姿態(tài)，動作快得甚至帶著一絲倉促。他蹲下身，視線與凜音齊平。
一只手帶著不容抗拒卻又帶著細微顫抖的力道，重重地按在了凜音柔軟的白發(fā)上，近乎粗暴地揉了揉，仿佛要通過這個動作確認她的存在，確認她話語的真實性。
“……嗯。”一聲極其低沉、仿佛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的回應(yīng)，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沙啞。
那只按在她頭頂?shù)拇笫郑菩膸е鴳?zhàn)斗后的微涼和一絲未干的、屬于他自己的血腥氣，力道卻重得讓她有些發(fā)疼。
然而，透過這近乎笨拙的、帶著確認和占有意味的動作，凜音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、洶涌澎湃的情緒——是失而復得的巨大沖擊，是冰冷算計被意外暖流擊穿的震動，是孤狼確認幼崽歸巢后那近乎暴烈的安心感。
“我們回家，凜音?！鄙t外再次開口，聲音已經(jīng)恢復了慣常的平穩(wěn)，但那深紅色眼瞳深處翻涌的暗流，卻比任何時刻都要洶涌澎湃。他站起身，自然而然地牽起凜音那只沒有受傷的小手。
他的手很涼，指尖帶著薄繭，卻握得很緊，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力度。
“森……凜音?！?/p>
他牽著她，轉(zhuǎn)身走向淹沒在濃重暮色中的歸途，腳步沉穩(wěn)，仿佛剛才那一瞬的失態(tài)從未發(fā)生。只有那在夜色中清晰吐出的、帶著特殊重音的名字，像一枚滾燙的烙印，宣告著某種不可動搖的歸屬。
凜音被他牽著，亦步亦趨地走在昏暗的歸路上。頭頂似乎還殘留著他手掌按下的重量和溫度，那力道帶來的微痛感，奇異地壓下了心底最后一絲茫然。
診所的破敗窗戶里透出的昏黃燈光，在濃重的夜色中，成了唯一清晰可見的坐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