診所的燈光昏黃,勉強(qiáng)驅(qū)散著濃稠的夜色。塵埃在光線下浮動,空氣中消毒水的氣息混合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氣,勾勒出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。
森鷗外背對著門,站在簡陋的水池前,慢條斯理地清洗著手上殘留的血跡和塵土。
水聲淅瀝,他深紅色的眼瞳映著搖曳的燈影,深不見底,方才在暮色中流露的震動已被嚴(yán)密地封存,只剩下慣常的、帶著精密計算的平靜。
凜音坐在在角落那張屬于她的、鋪著舊毯子的椅子上,小小的身體幾乎被森鷗外那件過于寬大的舊大衣完全包裹。
她捧著半杯溫水,瑰紅色的眼瞳低垂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,安靜得仿佛不存在。只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杯壁,泄露著內(nèi)心尚未平復(fù)的波瀾。
診所里很靜,只有水流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風(fēng)聲。
就在這寂靜之中——
診所中央,那張唯一的、略顯陳舊的木桌旁,空氣如同水波般無聲地漾開一道漣漪。
一個身影如同從虛空中凝聚,毫無征兆地出現(xiàn)在那里。
凜音猛地抬起眼瞼,瑰紅色的瞳孔驟然收縮,閃過一絲驚愕。她甚至沒聽到任何腳步聲或開門聲!
那是一位身著考究深色和服、頭戴同色禮帽、手持紳士手杖的老者。他面容清癯,蓄著精心打理的山羊胡,一雙眼睛深邃如古井,蘊(yùn)含著洞悉世情的智慧與歲月沉淀的威嚴(yán)。
正是“傳說中的異能者”、森鷗外的老師——夏目漱石。
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,只是此刻才被人“看見”。他緩步走向桌邊,步履無聲,目光平靜地掃過略顯狼藉的環(huán)境,最終落在森鷗外身上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。
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,帶著歲月沉淀的睿智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調(diào)侃:“老夫聽聞,今晚的‘散步’,動靜頗大?連老福澤那柄沉寂多年的刀都再度出鞘了?!?/p>
“讓老師見笑了,不過是理念不合,分道揚(yáng)鑣罷了。福澤閣下的刀,依舊鋒利?!?/p>
森鷗外走到桌邊,拉開椅子,做了一個“請”的手勢。待夏目漱石在唯一的客椅上安然落座后,森鷗外立刻抬手,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向性,精準(zhǔn)地對準(zhǔn)了角落里裹著大衣的小小身影,語氣里是前所未有的、混合著矜持與按捺不住展示欲的奇異腔調(diào):
“老師,您看?!?/p>
他甚至用上了敬語,“這是凜音醬?!?/p>
他頓了頓,鏡片后的目光落在凜音身上,那深紅色的眼底瞬間漾開一種近乎實質(zhì)的、帶著奇異溫度的柔和光澤,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一個極其清晰、與平日算計笑容截然不同的弧度。
“是我的女兒,森凜音。”
這句話他說得異常清晰,每一個字都像在唇齒間細(xì)細(xì)品味過,帶著沉甸甸的滿足感。
夏目漱石那雙深邃的眼眸瞬間鎖定了凜音。
他微微傾身,目光在她裹著過大舊大衣的瘦小身影和她平靜的瑰紅色眼瞳間仔細(xì)逡巡,臉上露出了一個混合著探究和一絲溫和的表情。
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徒弟身上那股幾乎要溢出來的、名為“老父親曬娃”的傻氣。
“哦?”夏目漱石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,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,“這就是讓你破例,還起了名字的孩子?”
他的目光在凜音身上停留片刻,“眼神沉靜,倒是比想象中要……特別?!彼昧艘粋€相對中性的詞,但語氣中的興趣是明顯的。
凜音捧著水杯,平靜地迎上這位傳奇長者的目光。她能感覺到那目光中的溫和善意與深不可測的智慧。她沒有像普通孩子那樣局促不安,只是微微頷首,聲音清晰而禮貌:“嗯,師公好?”
夏目漱石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慈祥的笑意“你好,可愛的小凜音!”
森鷗外嘴角那個炫耀的弧度咧得更開了,他眼底那明晃晃的得意。他清了清嗓子,用一種比平時明顯輕快、充滿了自豪感的口吻開始介紹:
“老師您知道嗎?”他身體微微前傾,像是分享一個重要的發(fā)現(xiàn)。
“那把破舊的‘卡洛親王’,在她手里拉出來的曲子,能安撫人心!連愛麗絲聽了都會安靜下來?!彼岬綈埯惤z,語氣里帶著一種“您看多神奇”的意味,臉上是與有榮焉的驕傲。
“我們凜音醬非常聰明,學(xué)東西很快。心思也細(xì)膩,”他頓了頓,似乎想起了什么,嘴角帶著一絲無奈又好笑的表情。
“雖然有時候說話……很直接。”他想起了那些精準(zhǔn)的吐槽,“但總是能……切中要點。”他最終用了這個詞,眼神里帶著一種欣賞自家孩子獨(dú)特個性的包容和喜愛。
夏目漱石聽著徒弟這明顯帶著“曬娃”性質(zhì)的介紹,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無奈又好笑的精光。
他姿態(tài)優(yōu)雅地坐著,手指輕輕搭在手杖上,直到森鷗外自己意猶未盡地停下(主要是發(fā)現(xiàn)老師那似笑非笑的眼神),才慢悠悠地開口:
“聽起來是個聰慧敏銳的孩子?!毕哪渴穆曇魩еL者特有的從容,然后話鋒一轉(zhuǎn),目光帶著洞悉一切的促狹看向森鷗外,“不過,老夫似乎聽到過一些有趣的評價?比如,關(guān)于某位監(jiān)護(hù)人做飯,味道‘獨(dú)特’得堪比‘壞掉的魚罐頭拌泥巴’?還有某些……嗯,‘別具一格’的蕾絲裙審美?”他搖頭,目光帶著一絲調(diào)侃的同情轉(zhuǎn)向凜音。
“跟著這么一位……品味‘獨(dú)特’的父親,辛苦你了,孩子?!?/p>
“老師!”
森鷗外瞬間破功,臉上那得意的笑容僵住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被當(dāng)眾揭短的窘迫。
他下意識試圖辯解,“我做飯您是知道的,至于裙子……那是愛麗絲的喜好……” 他的聲音在夏目漱石了然的目光和凜音平靜的注視下越來越小。
凜音看著森鷗外難得吃癟的樣子,再聽著夏目老師精準(zhǔn)又含蓄的吐槽,瑰紅色的眼瞳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。
雖然小臉依舊沒什么表情,只是對著夏目漱石輕輕點了點頭,用行動無聲地證實了老師的“聽說”。
夏目漱石看著徒弟窘迫、孩子默認(rèn)的這一幕,發(fā)出一聲低沉而愉悅的輕笑。他放下手杖,身體微微前傾,更仔細(xì)地打量著凜音,特別是她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、沾著塵土和血跡的舊大衣,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真切的關(guān)懷
“凜音,看你身形單薄,臉色也有些蒼白?!?/p>
他直接稱呼了她的名字,帶著長輩的關(guān)切。
“跟著你這位父親,飲食上怕是多有‘創(chuàng)新’吧?”他毫不客氣地掃了森鷗外一眼,充滿嫌棄,“下次我來,給你帶些真正可口的點心。還有,”他用紳士手杖的杖尖輕輕點了點地面。
“這地方也該好好收拾一下了,莫要委屈了孩子?!?/p>
診所的空氣仿佛凝固了?;椟S的燈光下,塵埃的舞動都顯得小心翼翼。
夏目漱石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深邃,如同穿透迷霧的古井,直直地看向森鷗外。
“鷗外,”他的聲音恢復(fù)了長者的嚴(yán)肅與洞見。
“你這條路,注定血腥彌漫。這孩子,”他目光再次掃過凜音。
“她身上有光。不是晶子那種熾烈到足以毀滅一切的光,而是……一種更溫和,卻也更能穿透黑暗的韌性。你把她留在身邊,留在這個即將成為風(fēng)暴眼的診所,是打算把她也鍛造成你計算中的一塊‘拼圖’?還是說……”
夏目漱石拖長了語調(diào),眼中閃過一絲洞悉的光芒“你其實也在期待,她能成為你那條注定染血的道路上,一個……不那么冰冷的‘意外’?”
森鷗外沒有立刻回答。他深紅色的眼瞳隔著鏡片,再次望向角落里的凜音。她小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舊大衣里,瑰紅色的眼睛清澈平靜。
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更長。
他需要她的異能,那能撫平精神焦躁、甚至能在關(guān)鍵時刻扭轉(zhuǎn)局勢的異能【心音共振】。
在這個即將直面更多黑暗與血腥的診所里,一個強(qiáng)大的、可控的、且定位特殊的治療與精神系異能者,其價值不言而喻。
她是他計劃中未曾預(yù)料、卻意外契合的重要的拼圖。
他需要她的存在。
不僅僅是因為異能。診所太冷了,太安靜了,充斥著消毒水的冰冷和算計的孤寂。
她裹著他的舊大衣蜷縮在椅子上的樣子,她安靜遞來蜂蜜水時的溫度,甚至她吐槽他蕾絲品味時眼底那點小小的倔強(qiáng)……這些微不足道的瞬間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的漣漪雖然微弱,卻奇異地驅(qū)散了某些蝕骨的寒意。她是他這片冰冷陰影里,唯一能讓他感受到一絲……“活著”氣息的微光。
失去她,診所將徹底淪為冰冷的工具房。
片刻的沉默后,他緩緩開口,聲音低沉而平緩,聽不出太多情緒,但那深紅的眼底卻沉淀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實質(zhì)。
“她是森凜音?!彼俅螐?qiáng)調(diào)了那個姓氏,如同在暮色中宣告的那樣,每一個字都帶著特殊的重量。
“是我唯一的女兒?!?/p>
他停頓了一下,目光并未從凜音身上移開。
“診所的‘灰塵’……需要她來擦拭。” 他意有所指地重復(fù)了凜音之前的話,語氣平淡,卻像在陳述一個至關(guān)重要的真理。
這不僅是指實際的清潔工作,更暗指只有她的異能和那份特殊的“韌性”,才能驅(qū)散這片空間里日益濃厚的血腥與絕望氣息,撫平他自己精神上可能出現(xiàn)的裂痕。
“至于她的路……”森鷗外的聲音低沉下去,帶著一種近乎承諾的專注。
“我會看著?!?這不僅是對夏目漱石的回答,更像是對凜音的一種宣告:他不會放手,他會確保她在這條染血的道路上,在他的視線范圍內(nèi),活下去,并且……發(fā)揮她獨(dú)一無二的價值。
這種“看著”,本身就包含了一種強(qiáng)烈的需要和占有。
夏目漱石定定地看了他幾秒,又看了看依舊安靜、卻仿佛讓這冰冷空間都添了一抹生氣的凜音。他那張清癯的臉上,表情最終定格為帶著一絲無奈、了然和深藏于眼底的溫和。
“哼,連孩子都照顧不周全的愚鈍之徒?!彼p哼一聲,聲音不大,卻帶著師長的威嚴(yán)。
“下次帶的點心,是給凜音的,沒你的份?!?/p>
他特意強(qiáng)調(diào),目光掃過一臉無奈的森鷗外,最后落在凜音身上,“凜音,下次師公帶好吃的點心來給你”
凜音對著這位威嚴(yán)又慈祥的長者,瑰紅色的眼睛亮亮的,清晰地露出了一個小小的、帶著期待的淺笑。
“謝謝您,師公?!?/p>
夏目漱石微微頷首,臉上露出一個滿意的溫和表情。他拿起手杖,從容地站起身。
“夜深了,該走了?!彼戳艘谎凵t外,那眼神意味深長。
“好自為之,鷗外。照顧好你……唯一的女兒?!弊詈髱讉€字,他特意加重了語氣。
說完,他不再停留,如同來時一般,身影在診所中央如同融入水中般,無聲無息地淡去、消失,仿佛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
診所再次恢復(fù)了寂靜,只剩下昏黃的燈光和空氣中若有似無的、屬于夏目漱石的淡淡墨香(或許是心理作用)。
森鷗外維持著坐姿,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點著,鏡片后的目光晦暗不明,顯然還在消化老師臨走前的“點評”和那番關(guān)于“意外”的敲打。
但當(dāng)凜音費(fèi)力地將那杯溫水推到他面前時,他的思緒被打斷了。
他目光落在眼前那杯水上,水面倒映著昏黃的燈光和他自己模糊的影子。過了好幾秒,他才伸出手,接過了那杯溫?zé)岬乃?。指尖觸及杯壁的溫度,似乎驅(qū)散了一絲夜色的冰涼,也熨帖了心底深處那份因老師質(zhì)問而掀起的、關(guān)于“需要”的復(fù)雜確認(rèn)。
他什么也沒說,只是端起杯子,喝了一口。溫水流過喉嚨,帶來一種奇異的熨帖感。
診所昏黃的燈光下,一大一小兩個身影,在經(jīng)歷了同盟破裂、抉擇、質(zhì)問與審視后,在這片充斥著消毒水味和血腥氣的“巢穴”里,暫時尋得了一絲沉默的安穩(wěn)。
夜,還很長。風(fēng)暴將至。而他清楚地知道,身邊這個裹在舊大衣里的小小身影,她的異能,她的存在本身,已然成為他在這片即將到來的風(fēng)暴中,不可或缺的……錨點與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