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云棲朱墻聞鶴唳》
洪武十五年的海棠開得格外早，徐妙云踮腳折花枝時，繡鞋陷進雨后松軟的青磚縫里。父親徐達正在廊下與燕王對弈，白玉棋子敲在楸木棋盤上的脆響驚飛了檐角銅鈴下的家雀。她將新摘的海棠別在珍珠耳墜旁，轉(zhuǎn)身正撞見朱棣握著半枚棋子怔怔望來，玄色蟒袍袖口沾著幾片粉白花瓣。
"徐家女公子可愿隨本王觀星？"三月后燕王大婚的喜轎停在魏國公府門前，朱棣掀簾的手背還留著北征時的箭疤。徐妙云隔著蓋頭聽見喜娘倒抽冷氣，原是迎親的棗紅馬突然揚蹄長嘶，將系著紅綢的鞍韉甩出三丈遠。她竟自己掀了蓋頭，拔下金鳳銜珠釵刺入馬頸，溫熱的血濺在織金云肩的東珠上。
燕王府的冬夜總飄著松煙墨香。徐妙云裹著銀狐裘蜷在暖閣里抄《女誡》，忽聽得窗欞輕響。朱棣帶著塞外的風雪翻進來，掌心躺著枚帶血的狼牙："北元殘部夜襲大寧衛(wèi)，斬首三百。"他眉梢還凝著冰碴，卻把溫熱的臉埋在她未干的字帖上，"妙云，你寫的'柔順'二字最是騙人。"
建文元年的蟬鳴吵得人心慌。徐妙云立在廊下看乳母給三個兒子喂冰酪，忽見西南角騰起青煙。長史滿頭大汗捧著詔書跌進來："皇上要削藩..."話音未落，朱棣已摔了景德鎮(zhèn)青花盞，碎瓷濺到徐妙云石榴裙擺，像極了當年馬血染就的胭脂色。
"王妃且看這個。"道衍和尚的袈裟掃過滿地輿圖，露出北平布防圖的缺口。徐妙云指尖劃過居庸關(guān)的墨線，忽然將金簪刺向自己左臂，血珠滴在薊州位置："明日我便說得了惡瘡，請旨讓三個孩兒回京侍疾。"朱棣攥住她淌血的手腕，眼睛比攻打漠北時還要亮："妙云，你比十萬雄兵更利。"
靖難第三年的雪落進燕軍大帳，徐妙云正在煮凍傷藥。朱高熾捧著《春秋》突然抬頭："娘，南京的雪也這么冷嗎？"帳外忽傳來喧嘩，原是南軍俘虜中混著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(jiān)，懷里掉出半塊徐府令牌——正是她當年贈給陪嫁丫鬟的。徐妙云默然將令牌投入藥爐，火光映得眼角細紋忽明忽暗。
永樂元年的登基大典上，徐妙云鳳冠的夜明珠墜子少了一顆。禮官急得滿頭汗，卻見她摘下朱棣冕旒上的東珠嵌進金托："陛下看這顆可好？"新帝當著文武百官大笑，忽然附耳低語："比當年你簪殺烈馬時從容許多。"祭天臺的風吹散這句私語，只留下十二旒玉藻碰撞的琳瑯聲。
坤寧宮的夏夜總彌漫著藥香。徐妙云倚在竹榻上教孫若微調(diào)香，小丫頭錯把龍涎當麝香，嗆得直咳嗽。朱棣掀簾進來，鎧甲未卸便去握她枯瘦的手："瓦剌獻了白鷹，翅展足有..."話音戛然而止，他看見皇后袖中滑落的帕子繡著歪歪扭扭的海棠——那是三十年前他親手描的花樣。
"母后嘗嘗這個。"太子妃張氏捧著新蒸的茯苓糕進來，卻見徐妙云正對著銅鏡描眉。螺子黛突然斷在鬢邊，她望著鏡中白發(fā)喃喃："當年燕王府西角門的海棠，不知..."話未說完，窗外突然傳來幼童嬉鬧，穿著杏黃襦裙的小郡主舉著紙鳶跑過，發(fā)間絹花與她出嫁那日別無二致。
永樂五年的重陽宴上，徐妙云戴上了塵封多年的珍珠耳墜。夜宴過半，她借口更衣走進御花園，卻見朱棣獨自立在當年魏國公府模樣的假山前。兩人隔著二十步石階對望，他忽然摸出個褪色的香囊："你生產(chǎn)高熾那夜，攥著這個喊疼。"月光漏過香囊的破洞，在地上灑出點點星河。
最后的秋雨打在琉璃瓦上時，徐妙云正給《夢感佛說第一希有大功德經(jīng)》題跋。朱棣沖進寢殿，玄色龍袍下擺沾滿泥水："太醫(yī)說..."她抬手替他擦去額角雨珠，指尖停在那道陳年箭疤上："記得那年你說要帶我看星星？"窗外暮色四合，六十歲的帝王突然哭得像北平城的莽撞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