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鹿原的春天總是裹著黃沙，郭舉人家的老槐樹卻總能在四月里抖落滿枝雪白。小娥跪在井臺邊搓衣裳時，總覺著那些飄落的槐花瓣像極了去年冬天被撕碎的婚書，一片片墜進(jìn)青石板上積著的渾水里。她數(shù)著木盆里泛起的漣漪，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粗重的腳步聲，慌忙把凍得通紅的手縮進(jìn)靛藍(lán)粗布袖子里。
"給老爺煎的枸杞子呢？"管家婆子尖利的聲音扎進(jìn)耳膜，小娥垂著頭往耳房跑，裙裾掃過青磚縫里鉆出的野莧菜。藥罐子咕嘟咕嘟冒著熱氣，她盯著炭火里爆開的火星子發(fā)怔，忽然記起昨兒黑娃來送柴禾時，那雙黑曜石似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發(fā)燙。
那天夜里她給郭舉人捶腿，老東西的手順著她腰窩往上爬，像條冰冷的蛇。小娥數(shù)著窗外槐樹枝杈間的星星，聽見自己說要去茅房。月亮把麥秸垛照得銀晃晃的，黑娃的影子突然從草垛后頭鉆出來，帶著新麥的香氣。
"你衣裳破了。"他指著她后襟被扯開的線縫，聲音像被砂紙磨過。小娥摸著發(fā)燙的耳垂，忽然想起白日里他挑水時繃緊的腰線，汗珠子順著古銅色脊背滾進(jìn)褲腰。當(dāng)黑娃粗糙的指腹擦過她頸后肌膚時，井臺上的槐花瓣突然全涌進(jìn)她眼眶里。
私奔那夜下著瓢潑雨，小娥赤腳踩在泥水里，懷里揣著偷來的半吊銅錢。黑娃背著她翻過三道溝，濕透的粗布衫子貼在他背上，能聽見年輕筋肉在月光下汩汩流動的聲音。破窯洞的土炕冷得像冰，他用麥秸編了張席子，說等開春就帶她去渭河邊看桃花。
白鹿原的流言比野草竄得還快。祠堂門前的老榆樹掛滿紅布條時，黑娃正跪在祠堂青石板上挨鞭子。小娥縮在窯洞門后數(shù)著鞭響，指甲在土坯墻上摳出血印子。鹿三舉著火把闖進(jìn)來那夜，她剛給黑娃熬好治鞭傷的金銀花，瓦罐摔碎時滾燙的藥汁濺在腳背上，倒比不得公爹眼里淬的毒。
鹿子霖是踏著槐花香來的。小娥記得那日自己正在河邊浣紗，白綢帕子順?biāo)邥r，那雙戴著玉扳指的手撈起了濕淋淋的綢子。"祠堂要重修功德碑。"他說這話時，手指在她掌心里畫圈，癢得像螞蟻在啃桑葉。當(dāng)夜窯洞外有野貓叫春，小娥數(shù)著土炕裂縫里爬過的螞蟻，聽見自己說："我要讓黑娃回家。"
冬至那天飄著細(xì)雪，白嘉軒拄著拐杖站在窯洞前，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。小娥裹著黑娃留下的舊棉襖，看族長胡須上結(jié)的冰碴子閃著冷光。"族里要修鎮(zhèn)妖塔。"他說這話時，身后十幾個后生手里的鐵鍬泛著青光。小娥突然笑起來，笑聲驚飛了老槐樹上打盹的烏鴉。
最后一捧土蓋下來時，小娥看見黑娃騎著棗紅馬從原上奔過，馬脖子上的銅鈴鐺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響得像要震碎月亮。有溫?zé)岬难樦旖翘蔬M(jìn)脖頸，她忽然想起那個暴雨夜，黑娃背著她趟過河時，對岸的野桃花開得正艷，粉白花瓣落在水面，順著渭河流向看不見的遠(yuǎn)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