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平的夜晚,燈紅酒綠。
四方街燈勾勒出城市的浮華外表,映襯著人們或喜或悲的臉龐。它是那般喧鬧,那般繁華。歌舞聲色,紙醉金迷,無一不向世人昭示著:這是一座令人沉醉的溫柔鄉(xiāng)。
肖玉扯了扯笑到僵硬的嘴角,緩步向前。
過路的男男女女皆神色迷離,或許,行走于其中的她,是難得清醒的人。
肖玉拒絕了人力車夫熱情如火的邀請,擺脫開風(fēng)流男士惹人生厭的糾纏,加快腳步。而她的手指,也在不經(jīng)意間蜷縮起來。
真冷啊。
踏過地面若碎金般的光,她禁不住苦澀地?fù)P起唇角,仰頭望向晦暗的蒼穹。
天空一片混沌。
原來,自己也是這般多愁善感,也會因不足為道的小事而難過啊。
市井喧囂,人情冷暖,在這座冰冷的城市里,她到底在追尋什么?
裹緊風(fēng)衣的姑娘踏過燈光,散亂而迷離的光斑便退離了追隨她的腳步;目光悵然的姑娘掠過落花,那晶瑩的色彩被溫柔碾碎,乃至于留下了一地不堪的殘骸。
“肖玉妹妹!”
興奮的語調(diào)洋溢著與這條街道格格不入的氣息。肖玉下意識回過頭,就見一高個兒青年大大咧咧地跨步走來,笑容格外肆意張揚。
“顧淮言?”肖玉一怔,忽又展露出笑顏,“哎呀,你怎么來啦?”
“路過而已,哈哈!”顧淮言略一頷首,笑聲格外清朗,“你哥呢?這混蛋小子是不是忙著娶媳婦兒,把自家妹妹都給忘了?。 ?/p>
肖玉退后幾步,連連擺手:“我哥還沒戀愛呢,娶媳婦這件事……怎么想都不可能啦!只是工作上的事情而已,你再瞎說,我哥可會生氣的?!?/p>
顧淮言搖頭晃腦,朝天作勢翻了一個白眼:“又是工作。你哥真和個死木頭一樣,一點兒也不會找樂子。下次,你讓他好好效仿一下鄙人?!?/p>
“我哥可沒那么蠢?!毙び癜欀?,做出一副賭氣的模樣,“還有,本姑娘絕對接受不了你的那一套‘樂子’?!?/p>
“哎呦,我的大小姐啊,你怎么這么容易生氣?上次只是開玩笑而已?!鳖櫥囱砸仓@位大小姐難伺候,自然好聲好氣地勸著。
肖玉低低地哼了一聲,依舊對其不理不睬。
顧淮言見此話無用,眼珠子一轉(zhuǎn),又想了一個法子。
在肖玉頗顯鄙夷的目光下,他瀟灑地一甩手,直接攔住了對方,“肖玉妹妹,別生氣了,好不好?有時間吶,咱倆還在這兒見面,到時候,我定會給你找些有意思的事物……”
見肖玉仍是不應(yīng),顧淮言并未發(fā)怒,一面繞著對方走,一面絮叨著:“聽?wèi)蛟趺礃樱吭捳f,你們副團(tuán)長近來有新戲嗎?老戲我都聽膩了。哎哎哎,能不能跟我說一下,他在寫什么新戲嗎?正好偷偷打聽打聽?!?/p>
真是聒噪。
肖玉停住了腳步,抬眼時,不禁嫌棄地嘟噥道:“新戲當(dāng)然有啦,人家可比你勤奮多了。不過,你最近怎么這么闊綽了?”
“哪里闊綽了。眾所周知,九夕老板對他的戲可上心,更何況還是你認(rèn)識的人,所以,花些小錢也沒什么嘛。”顧淮言嘻嘻笑著,一把攬過肖玉的肩,“當(dāng)然,哥哥我最欣賞你的表演啦?!?/p>
肖玉鄙夷地瞪了對方一眼,下意識掙脫了幾下,明顯要與這個隨隨便便就動手動腳的輕浮男子保持距離。
顧淮言仰起臉,轉(zhuǎn)著一雙漂亮的眸子,露出了一口晶亮的白牙:“肖玉妹妹,你最近脾氣好怪。”
“是,是嗎?可能近來有很多事情困擾著我吧。”肖玉揉了揉自己的臉頰,突然下意識般,一把推開顧淮言,“離我遠(yuǎn)點兒!”
她激退了數(shù)步,霎時將手抬起,似乎也被自己的動作嚇了一跳:“……抱,抱歉。”
顧淮言不設(shè)防,自然被推向了遠(yuǎn)處。不過,他晃悠了幾下手臂,還是站穩(wěn)了。
肖玉手一抖,似是驚恐,卻見顧淮言無事,不免松了一口氣。
青年皺著眉打量了少女一番,隨后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:“哥哥死板,連妹妹也這么無趣嗎?!?/p>
“我……”
肖玉自是難以回應(yīng)顧淮言的話語,她更沒預(yù)料到,青年也不再理會她,甚至直接背過身,毫無顧忌地離開了。
就這樣離開了。
少女木然遠(yuǎn)望,隨后轉(zhuǎn)身,漫步,將都市繁華收入眼底。一刻難歇的電流似乎也工作到了極限,街燈一閃一閃,宛如神明的絮絮低語。
踏上電車,離開了這條街,四周明顯靜了下來。
離家愈近,那份不安思緒也在心底燃燒得愈發(fā)熱烈。
那是藏在記憶深處的敬畏與恐懼。
肖玉跌跌撞撞走下電車,望著它拐了個彎,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,可那轟鳴的聲響卻似乎從未遠(yuǎn)去。
不是紙醉金迷,風(fēng)花雪月;而是戰(zhàn)火紛飛,生死一線。
仿佛每一腳都踏在粘稠的血液上。
幻覺,必定是幻覺。
肖玉加快腳步,瘦小的身影逐漸被黑夜吞沒。
頭部刺痛。一些模糊虛影占據(jù)了她的大腦,是深深鐫刻在心底的痛楚。那抹染了血的丹朱色衣裳若鬼魅般纏繞住她,似生了根,刺著岌岌可危的理智。
女青年唇角不屑的弧度驕傲揚起。她抬手,鮮血順著指尖滑落。
“怎么……肖玉小姐也想當(dāng)助紂為虐的惡人嗎?”
“王庭西小姐,你為何不答應(yīng)我哥?把知道的全交代清楚,你完全可以安然無恙地活下去!”
“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?!迸嗄杲z毫不為所動,言語間盡是篤定的信念,“當(dāng)初,你們?yōu)榱诉@個風(fēng)雨飄搖的國家,哪怕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??扇缃?,你們的初心已忘得一干二凈了。那些政客嘴里的自由民主,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笑話,我是追尋真理之人,又怎會妥協(xié)于虛偽與謊言?”
對于你們的恩怨,我其實一無所知。
但我不是惡人。
不是。
肖玉渾身顫抖,否認(rèn)的話語在心底不斷默念。但看到女青年那視死如歸的神情時,她心中還是有略微的動搖。
少女踉蹌退后幾步,抬眼的剎那,一切幻影破滅,眼前燈光 ,依舊孤獨閃爍。
“肖玉小姐!”有人率先發(fā)現(xiàn)了迷失于黑暗中的少女,忙不迭地朝她揮了揮手,“我是小李,剛剛就看到您了。再走一段路兒,咱就到家啦,屋內(nèi)暖和著呢?!?/p>
肖玉搖搖頭,對其視而不見,僅是縮起脖子,疾步向前。
“小姐,等一等!”
耳畔回蕩的,是兩聲刺耳的槍響。
似乎有生命碎裂了。
還是……
她霎時停住腳步,瞳孔急劇收縮。
不出所料。
兩具尸體橫倒在她面前。二人表情扭曲,死未瞑目。那二人眼球爆起,近乎要迸裂出眼眶,牽出了縷縷血絲,甚是駭人。而仍在潺潺流血的傷口旁,還沾染著鮮紅的腳印,顯得分外不堪入目。
小李大驚失色,但他到底還是訓(xùn)練有素的管家,隨即鎮(zhèn)定下來:“小姐,您沒事吧???,那邊兒的,先把他們清理干凈!”
“沒……沒事。”肖玉氣若游絲地回應(yīng)著,腿一軟,顫顫巍巍地捂住心口,跌跌撞撞跑向前方。
幾位面相極為陌生的警衛(wèi)動作麻利地清理著尸體,他們的臉上,是司空見慣的麻木神情。
肖玉竭力逼迫自己加快腳步。穿過前方的路,也終于得見那和暖的光。
“小姐,您回來了?!?/p>
肖玉木然背過身。她攤開掌心,指縫落下點點雪花。
她抬手摸向眼角,觸碰到的,是冰涼的淚。而顫抖的身體,也將她內(nèi)心的恐懼暴露無遺。
“小姐,莫害怕。他們是故意來此惹是生非的,也別抱什么同情心了?!贝蚶砘ú莸睦先舜认榈匦χ?,溫柔地拍拍肖玉的肩,“少爺吩咐了,先回去收拾行李吧,明天,我們就得搬走啦?!?/p>
“嗯。”
肖玉擦干淚水,似失了神般,于門前佇立。
不知等待了多久,她的手似乎被人輕輕牽起。
兄長回來了,是指尖認(rèn)出了熟悉的輪廓。
“肖玉,門口危險,跟我走。”
“哥哥,我想和你說一個事!剛剛的那些人……”肖玉上前一步,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(lǐng),急切開口。
“警衛(wèi)告訴我了?!毙こ幣呐男び裆砩系膲m土,“不過是毫無利用價值的兩枚棋子,他們丟了性命,自然不會再來?!?/p>
“為什么?”肖玉輕聲問著,卻將對方的手攥得更緊,“他們?yōu)槭裁匆???/p>
“冷靜。”肖硯按住肖玉的肩膀,吐露出的每一個字都尖銳如刺,“他們犯了錯,這是應(yīng)有的懲罰?!?/p>
“你讓我怎么冷靜?”肖玉言語哀切,眼角閃動著恐懼的淚花,“哥哥,第幾次了?不論他們對您抱有多大惡意,但我真不想再親眼看到那些生命被殺害了!求求您,哥哥,我不想這樣活著??!”
“傻姑娘,眾生皆苦?!毙こ幠粧咭暳瞬贿h(yuǎn)處的血跡一眼,“一個簡單的道理——他人不死,便是你亡。你的父母這般無用,讓你無法懂得這個道理,以至于無法順應(yīng)這個弱肉強(qiáng)食的世界?,F(xiàn)在,我只能用這種方法讓你溫和地接受?!?/p>
“這個骯臟的世界……我為什么要順應(yīng)著它?”肖玉咬咬牙,突然生出了這樣的念想,“哥哥,和平不好嗎?人為什么非要爭個你死我活?”
“為了生存?!毙こ幫崎_門,“你活在這個時代,就已別無選擇?!?/p>
在這個絕望的世界,弱小就是最大的罪過。那種廢物無力發(fā)聲,甚至沒有思想,僅活在那一方小天地里,成為了游蕩人間的行尸走肉。
肖硯絕不允許肖玉成為那發(fā)熱發(fā)光的炬火,但他更不希望對方成為一只可憐的廢物,那種他人可以肆意踩碎的廢物。
肖玉縮了縮脖子,拭去眼角的淚珠,垂臉抽噎著,說不出話。
肖硯解下自己的圍巾,溫柔地為妹妹系上。
“天冷,先回屋?!?/p>
她怔愣住,輕喚道:“哥……”
那軟和的溫暖,讓她有剎那間的失神。
終于,肖玉平復(fù)下情緒,冷靜反問:“哥,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嗎?現(xiàn)在這樣一個壓抑的時代,也是泱泱眾生造成的,但只要有清醒的人,社會不可能永遠(yuǎn)都是這般模樣?!?/p>
“這些話,是劇院的那些人告訴你的?”肖硯摘下了黑色禮帽,轉(zhuǎn)頭,依舊是那副冷漠神情,“這個地方,我勸你不要待下去了。你看你,學(xué)到的都是些什么東西?!?/p>
“哥哥?”肖玉恍惚了一陣,只是這樣輕聲喚著。
“還是給你時間考慮吧。還有,這里的地址暴露了。今晚收拾東西,明日我們就搬走。”
“好?!?/p>
肖玉的神情掠過了一絲惶恐,她意識到自己不應(yīng)當(dāng)多話。很多事情,她也沒必要問出個所以然。
告別了肖硯后,少女轉(zhuǎn)身,走向了自己的房間。
推開房間的小門,赫然見墻上掛著一張照片。照片上是兩個女孩子,她們依偎在一起,笑容中洋溢著溫暖的春風(fēng)。
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張裝裱得分外精致的照片。拂過的,是明媚的天際,是綻放的花朵,是那短發(fā)女孩稚氣未脫的秀氣面龐。
肖玉下意識愣住了。
她沒有勇氣再注視下去,僅是垂下頭,倚墻而坐。燈光一亮,眼前信紙里的文字也霎時揉開了溫和的白光,恰似自由吟唱的飛鳥。
“小蘇妹妹?!?/p>
肖玉落筆深深,目光悵然,喃喃自語:“不知為何,你近來好似在刻意避著我……來劇院后,我們似乎也很少推心置腹地聊天了……”
在此之前,她曾被那些學(xué)生鼓動,聽過不少演講——為百姓謀利,為復(fù)興而斗,向美好而生,慷慨激昂,振奮人心。
可是現(xiàn)在冷靜下來想,什么革命,什么火種,與自己又有何干?
讓人民站起來……還是留給他們這些理想主義者吧!
南柯一夢,終有清醒之時。但夢醒將至,她反倒寧可于此長眠,好逃避這血淋淋的現(xiàn)實。
畢竟,讓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女去面對這般扭曲的社會,還是太殘忍了。她并未磨礪出此般堅韌的心靈,自是沒有面對一切的勇氣。
她幼時深居簡出,卻與父母近乎形同陌路。而肖硯獨自一人奔赴戰(zhàn)場后,便與父母斷了聯(lián)系,兄妹二人見面的次數(shù)更是屈指可數(shù)。
少時的她,幾乎皆與書本為伴,除去家庭教師與保姆外,只有自己縫補的娃娃還勉強(qiáng)算個朋友。
學(xué)有所成,嫁人生子,依附家庭與丈夫過一輩子,這應(yīng)當(dāng)就是自己的人生,不是嗎?
——若不是父母官場失利,欠下了大筆債務(wù),自己的人生估計就如同傀儡般,受人牽制一輩子吧。
因債務(wù)糾紛,他們夫妻二人不得不換了一張和顏悅色的面孔,向肖硯低聲下氣地懇求,甚至開始想方設(shè)法把女兒嫁出去,只愿以此來換點財產(chǎn),渡過難關(guān)。
但很快,肖硯替他們還上了欠款,只是提了個條件——將肖玉帶走。
他們點頭哈腰,把那抱著娃娃,眼神木訥的肖玉朝肖硯那里一推,自此以后,她就被這位仕途如日中天的兄長接入了另一個家。
她出了那囚籠,被迫獨立起來,同時也有了得以出門的機(jī)會。少女過于單純與笨拙,對前方的道路更是迷茫,以至于她的所有人生規(guī)劃都是兄長的安排。
而她也清楚,離開了兄長,自己根本活不下去。
真是可悲。
一筆一劃,肖玉將內(nèi)心的悲苦盡數(shù)傾訴??僧?dāng)筆尖移到落款一處,她突然停住了。
少女右手一動,像是鬼使神差般,從書櫥里抽出大疊信紙來,傾倒入瓷盆中。她擦起火柴,火舌霎時竄起,肆無忌憚地蔓延著,忘情地舔舐這道心靈的傷。
信紙的邊緣逐漸發(fā)黑,漫溢出刺鼻的煙霧。墨黑的文字于火苗中閃耀,在奪目的火光中,逐漸消失。那飛舞的黑翼蝴蝶,似滴著鎏金的淚。
兄長雖說的隱晦,但她也知曉,這是他給自己存留的一個選擇,一個……不知前路的選擇。
她知曉兄長對于自己的恩情,她虧欠了太多,根本還不清。她不可能,也沒必要與自己的兄長作對。
而她所接觸的“正義”,不過是自己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罷了。
但不舍,還是不舍。
肖玉的眼角有些潮濕。
抱歉,小蘇妹妹。我依舊難以理解的正義,或許也沒有機(jī)會再懂了。
我應(yīng)當(dāng)遂了兄長的愿,不是嗎?
只是,自己依然不清楚……何為對錯。但那些人口中的理想,其實很讓自己動容。
可惜。
這個放在我心尖的溫柔女孩啊,恕我不能與你并肩前行了。與你的回憶,是我珍藏的情誼,不需要被任何人所知,也不需要以任何矯情的文字表達(dá)。
肖玉怔怔望著那張相片。霎時,有些許不舍浮上心頭。
火光映亮了少女憂愁的臉龐。她注視著火堆中燃燒的信件,心中霎時空蕩起來。
她的目光再次落向書架。
書架中,有幾份團(tuán)長送給她的劇本。
她苦笑。隨即,劇本在她手中一轉(zhuǎn),飛向了窗外風(fēng)雪交加的一方天地。
戲文肆意飄舞,時光被風(fēng)吹散,落在了寒風(fēng)料峭的夜晚。
劇院燈火通明。
有乞丐從門前經(jīng)過,癡癡地望著窗內(nèi)紙醉金迷的景象,宛如樹皮般干裂的手抓上了落滿窗花的玻璃??梢姷綆孜簧聿母叽蟮木l(wèi)持槍路過時,他便不敢上前,晃了晃手中的小破碗,連滾帶爬地避開了。
蘇憶歌擔(dān)憂地收回了目光,手上則細(xì)細(xì)整理著餐具,心中有稍許的不安。
還是專注任務(wù)為好,畢竟這次,絕不能出任何差池。
這是很重要的日子,也是那位地下黨即將到來的日子。
“情報折成方角,安放在手推車第二層左數(shù)第三個瓷杯下。找到那名同志后,先不要輕舉妄動,在表演到少年進(jìn)京趕考時,把情報傳遞過去。”
“接著,九夕會在戲臺上演一出突發(fā)事件。你就趁著亂,將要取情報的那位同志引到后臺暗門處,指引他逃開,一切就可降下帷幕了?!?/p>
蘇憶歌梳理了一番任務(wù),深呼吸數(shù)次,卻還是難以平復(fù)緊張的情緒。
門外,似乎有了雜亂的聲音。
像是腳步聲,偶爾響起男人的喧嘩。
蘇憶歌停下手中的工作,貓著腰走出后臺。
偌大的廳堂內(nèi),四方燈火逐個亮起,映亮了灰暗的夜。
賓客們有說有笑,陸續(xù)步入劇院。
“諸位,歡迎光臨北平劇院,在下凌木詩,劇院團(tuán)長。”
迎面走來的,是一位溫文爾雅的青年?;椟S燈光下,他優(yōu)雅地朝來賓鞠了一躬,動作恭敬,卻不顯絲毫刻板。
來者并不算多,面孔幾乎都分外陌生,穿著也是各有不同,乍一看,確然與常人無異。
踏過木質(zhì)地板,蘇憶歌躡手躡腳地避開了眾人的視線,躲在隔板后方,默默觀察四周情況。
身著旗袍的窈窕淑女細(xì)細(xì)打理著自己優(yōu)雅的儀態(tài),端詳自己鏡中美麗的容貌;雍容閑雅的名媛與她身旁的先生有說有笑,觥籌交錯間,盡是歡聲笑語;清雅的文人墨客眼見這濃墨重彩的畫卷,禁不住提筆話景,華麗詞藻描摹劇院百態(tài);大腹便便的商人叼著煙斗,似乎與他人商議著近來的買賣。
每一位來者,都不可忽視。
凌木詩微笑著與眾賓客道了別,轉(zhuǎn)身下臺,見蘇憶歌扶著隔板,觀察來往賓客,一板一眼,甚是認(rèn)真。
他漠不關(guān)心地推了推眼鏡,隨即移開了視線,望向腕上的表。
程山繪同志還未到嗎。
“喲,臭小鬼,擋什么道兒?”
此刻,團(tuán)長耳畔忽而響起了粗魯男聲。這情況雖是常見,但一想自己尚未理順的思緒被他人霎時打斷,團(tuán)長心頭總歸有些無名反感。
凌木詩嘆了一聲,繼而苦笑。
看來有麻煩事兒了。
他揉了揉太陽穴,便是朝那男子邁開了步子。
在男子面前停下,凌木詩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微轉(zhuǎn),上下打量著此人:“先生,怎么了?”
這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,看上去年輕得很。他舉著酒杯,高昂著頭,一副飛揚跋扈的囂張模樣。
原來是一位少年惹上了他。
起初,那男子言語下流地逗弄劇院的姑娘。姑娘們大多一臉不屑,不愿理睬,不過少年見此,還是站出來,為那些姑娘討公道。
男子本不想搭理他,可自己幾番威脅對方無果后,火氣便竄了上來,朝著那少年就是一番言語輕浮的嘲諷。
“嘖,臭小鬼,你不長眼睛嗎?敢惹老子?”
“分明就是你的錯!”少年狼狽地從地面上爬起,身體出于本能地向后退。結(jié)果,自己卻硬生生撞入凌木詩的臂彎中。
“江舟?”團(tuán)長驚呼一聲,連忙扶起了少年,隨后恭恭敬敬地朝對方鞠了一躬,“先生,給您添麻煩了,真是抱歉。”
蘇憶歌回眸,便見那羞怯少年。他死死地攥著凌木詩的手,眼角閃著委屈的淚珠,面上似有道不盡的惶恐。
那男子囂張地晃了晃腳:“身子骨弱,但膽子還挺大嘛。老子也不為難你,跪下磕頭喊聲爺爺,老子就可既往不咎?!?/p>
江舟的額角滲出細(xì)密汗珠。他倍覺侮辱,不免羞憤地咬緊下唇。
見江舟示了弱,男子不覺狂妄地挑了挑眉,嗓音嘶啞,言語挑釁:“怎么?不樂意嗎?”
凌木詩回頭看了江舟一眼。
江舟瑟瑟發(fā)抖,驚恐得猶如被鬼故事嚇到的孩童,幾欲哭出聲。
見此,凌木詩還是心軟了。他嘆息一聲,護(hù)住江舟,臉色有些難看:“劇院為欣賞藝術(shù)之地,您這般胡作非為,本就不妥當(dāng)。若是您對我們劇院的服務(wù)感到不滿,您大可不必在劇院里待著?!?/p>
男子咬了咬牙。
他就是在軍統(tǒng)混吃等死的那一類。他跟著洛書文來劇院,不為任務(wù),就是想湊個熱鬧,調(diào)戲調(diào)戲小美人兒,可惜過火了些。
他知曉,這團(tuán)長凌木詩雖看著官兒不大,但對他而言,還是個惹不起的主兒。若是爭執(zhí),也必定是自己吃虧。
不過,自己沒占到便宜,還被這樣一番羞辱,男子從面子上來講,自是過不去的。
在凌木詩的注視下,男子高傲地一仰頭,將手揣回衣袋中,沖著圍觀者罵了一通,自己罵得舒服,倒也大搖大擺地離開了。
那些圍觀者不愿惹事,見無戲可看,也頗覺無趣,自然紛紛散去。
而在那位男子身后,有人開口了。
“有夠丟人的。真不想承認(rèn)我有這么個手下啊,咱們部門門檻兒得調(diào)調(diào)高了?!彼麩o奈撐頭,禁不住喃喃自語,“說不定,過段日子得給他調(diào)個職務(wù),這一行當(dāng)真兒不適合他。”
“罷了,事情也沒鬧大,不必過于苛刻。待他吃了虧,自然會收斂的?!陛p柔的聲音響起,“洛書文先生,言多必失。先入座吧?!?/p>
“得嘞?!甭鍟目此戚p松地向前走著,隨口朝身旁的人說道,“聽說劇院的臺柱子九夕是唱戲的一把好手啊,您在北平這么久了,應(yīng)當(dāng)見過那人吧?!?/p>
“見過?!?/p>
“這家伙是有多厲害?”洛書文疑惑地嘟噥著,“連童蘭兒都夸過她?!?/p>
“會舞刀弄槍,所以童蘭小姐才這樣夸吧?!狈笱艿幕卮?。
“等會兒?”洛書文哪懂對方這一番古怪的說辭,“您這么形容一個姑娘家家,是否……太怪異了?”
“哪里來的姑娘,真是?!?/p>
那人不禁輕笑出聲。
這個聲音……好熟悉。
躲在隔板后的蘇憶歌不覺怔了怔,下意識探出半個頭。抬眼的剎那,她突然對上了青年溫和的目光。
九夕……?
九夕似乎也注意到了對方,腳步一頓,禁不住勾起了唇角,竟有幾分生生的俏皮。
蘇憶歌下意識避開了青年的目光,走向了視野更為開闊的一處。皮鞋在木地板上“噠噠”響著,煞是好聽。
葉教授曾說過那位同志的特征,她也應(yīng)當(dāng)開始尋找目標(biāo),不能浪費時間了。
少女踏入人群,那斑斕的燈光也隨即亮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