藍(lán)色圍巾,上繡有白色花紋。
那位同志的特征也僅有這些。不過,這些特征對于蘇憶歌而言,已經(jīng)足夠了。
鎖定目標(biāo)并不難,只是少女發(fā)現(xiàn)了些許怪異之處,或者,更準(zhǔn)確的說——是可怖之處。
她親眼目睹,那位同志明顯走向了靠邊的位置,卻似乎被他人推推搡搡,踉蹌趕向了大廳中央。四方賓客于其三側(cè)紛紛坐下,不懷好意的目光不時瞥向“目標(biāo)人物”。
似乎“讓座”一事,就是他們刻意而為之。
工作了一段時間,劇院里的許多情況,蘇憶歌總歸是了解的。由于近水樓臺,視野開闊,此處也常被不少達(dá)官貴人奉為風(fēng)水寶地,向來是搶手得很。其他人如若沒有特殊身份,也絕不會將其隨意讓出。
所以,副團(tuán)長的推測不錯。此次的座上賓,或許不少都與軍統(tǒng)有交集。
只是,那些特務(wù)為何就這般肯定,此人的身份是地下黨?
聽副團(tuán)長曾說,由于軍統(tǒng)不知曉這位同志的具體特征,所以才會選此方法來鎖定目標(biāo)。可按現(xiàn)在的情況來看……也過于微妙了。
少女的心莫名一緊,隨即轉(zhuǎn)移了視線。
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(yīng),她注意到了落坐在不遠(yuǎn)處的九夕。
青年揮手告別了洛書文,一甩袖,手中折扇半開,斯斯文文地靠窗而坐,唇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。
離九夕的戲開場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,從時間上來說,還有他們隨機應(yīng)變的時機,以及……
說洛書文對此次任務(wù)近乎一無所知,也是相當(dāng)荒謬。而團(tuán)長所得知的情報甚至沒有提及軍統(tǒng)如何執(zhí)行任務(wù),讓人不得不起疑。
而更令人難以理解的是,按九夕所提供的情報來看,此次洛書文的任務(wù)反倒與九夕這個“局外人”幾乎別無二致,著實奇怪得很。
倒不是說軍統(tǒng)的任務(wù)有多困難,需要多人合力完成。事實上,這一任務(wù)反而相當(dāng)簡單。
一言以蔽之,便是隱入人群,觀察四周的可疑人員,若是發(fā)現(xiàn)形如地下黨人,亦或是有中途離去的賓客,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,將其逮捕帶走。
若是此夜無事發(fā)生,他們也無需插手,觀完戲離開便可。
但此刻,卻有種更深的擔(dān)憂向著少女內(nèi)心深處席卷而來。
這種憂慮并非空穴來風(fēng),而是對未來設(shè)想的恐懼。
或許,他們的猜測還是過于簡單了。洛書文提供的情報迷惑性太強,乃至于他們分析時,也跳脫不出“軍統(tǒng)對地下黨的特征一無所知”這一怪圈,理所當(dāng)然認(rèn)為那位同志是安全的。
那名同志的身份,有極大可能已然暴露了。
只是不久前,三人曾聚在一起討論過今日的計劃。
在此過程中,團(tuán)長凌木詩取出了一張有關(guān)劇院方位的圖紙,分析附近可以出逃的地點,篤定地說,只要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掩人耳目,不論那位同志怎樣選擇,他都可安然無恙地離開。
不過此刻,他們思考出來的方案,已被眼前的這一幕場景推翻了。
若是如此……他們討論的方案,便不可行。
愈發(fā)棘手了。
蘇憶歌本想閉目思考,卻也僅是徒增煩惱,并未想出任何解決方法。
忽聞臺上仙樂聲,萬般愁思如煙散。
那輕靈舒緩的樂曲似蝶的足音,撲扇著脆弱的薄翼,蹁躚而來。
少女怔愣著,仰頭看向戲臺。
是肖玉。
劇院近來吸收了不少外來文化,進(jìn)而創(chuàng)作出較為新式的話劇。而戲臺上的那一出,也是蘇憶歌非常喜歡的劇本,頗有蘇聯(lián)的風(fēng)格,壯闊而蒼涼。
肖玉比以往拘束了些許,看上去頗有些心不在焉,乃至于不少細(xì)節(jié)處的臺詞被生生篡改。
她苦笑著,眼中的璀璨星空似乎消逝在某處云煙之中,如若完成一項迫不得已的任務(wù)般,立于舞臺中央,輕聲吟唱哀歌。
要說蘇憶歌這個女孩子,也確實未經(jīng)人事,懵懂了些。直至現(xiàn)在,她才真正意識到一個事實——那個享受舞臺,熱愛世間萬物的肖玉小姐,似乎與自己,與大家都漸行漸遠(yuǎn)了。
對于肖玉的私事,蘇憶歌本出于明哲保身的目的,不應(yīng)當(dāng)過問。
可現(xiàn)在“獨善其身”的自己,只能迷茫地注視著臺上猶如木偶般的少女,看著她嬌嫩的面頰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,似枯敗的花枝般,平添了幾分俗世的哀愁。
所以說,蘇憶歌除了呆呆地注視那美麗的姑娘外,什么也做不了。
其實她也清楚,肖玉近來有些許出人意料的舉動,與其兄長必然脫不了干系。肖硯年輕有為,殺伐果斷,勢力龐大,與她熟識的幾位同學(xué)都唯恐避之不及。所以,自己一旦涉入其中,造成的后果絕對不堪設(shè)想。
只是,她狠不下心。
蘇憶歌停住腳步,目光在戲臺上滯留了片刻,輕嘆了口氣,隨后走向后臺,將裝著茶飲的手推車從中推出。
此次上茶分兩輪。以防萬一,第二輪時,她再將情報藏入其中。現(xiàn)在是第一輪,而此刻的情報在副團(tuán)長九夕手里,她是大可放心的。
“先生,您的茶?!?/p>
路過九夕位置時,蘇憶歌這么說。
“哎!”此人像是受了驚般,縮起脖子,怯生生地打個招呼,“啊……蘇小姐,你好,你好。”
當(dāng)稚氣嗓音在自己耳畔響起時,蘇憶歌呆滯地眨了眨眼,禁不住將目光在他身上多滯留了片刻。
她早該想到的,此人并不是九夕,而是打扮成商賈模樣的江舟。
不得不說,乍一看裝束,還挺像。
蘇憶歌尷尬地微縮起身子,見眼前的江舟微笑著仰起頭,一雙小鹿般的眸子溫柔純凈,消散了一切俗世的喧囂。
那種干凈,是不被塵埃沾染的美好,澄澈如秋季北海的湖泊。
“九夕哥哥要表演,他要打扮很久呢,所以喊我過來看他唱戲了?!苯勰四~前剛梳好的劉海,語氣不由歡欣著,顯然是心心念念那臺上的姑娘,“怎么樣,嘿嘿,我像不像?不知方才肖玉小姐有沒有看到,唔……”
蘇憶歌將茶水輕輕放在木桌之上,輕聲細(xì)語道:“她會的?!?/p>
江舟捧著手中的茶,小心翼翼的吹著氣。抬頭的剎那,他那純真的笑顏也愈發(fā)燦爛,那聲音甜甜的,說著道謝之詞。
蘇憶歌輕聲與江舟告別,走向了戲臺右側(cè),一抬眼,便見到了團(tuán)長凌木詩。
團(tuán)長倚在墻角,收起了方才和善的神情。他垂著頭,手抱賬本,口中喃喃自語。而前方清脆的腳步聲,使他木然抬起頭來。
凌木詩似是點了頭,卻一言不發(fā),僅揮手招呼了一下對方。
蘇憶歌跟上了他的腳步。
凌木詩合上賬本,另一手取出鑰匙,打開了藏匿在幾個大紙箱后的小門。
這道門直接通往為九夕單獨準(zhǔn)備的一個休息室,離戲臺較遠(yuǎn),自然也不易被他人發(fā)覺。
這雖不是什么議事處,但沒比起常有演員路過的后臺來說,還是要安全得多。
門悄無聲息地開了。
紅燭搖曳,斑駁的墻壁之上,晃悠悠地映著那顛倒眾生的倩影。
九夕撩了撩長發(fā),如瀑的青絲若綢緞般垂落,在暖黃的燭火下,跳動著星星點點的光斑。
他似是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,不覺微瞇起眼,并未回頭觀望,猶旁若無人般,不慌不忙地抬起纖纖素手,抹開了胭脂,繪上了丹青。
“副團(tuán)長,”蘇憶歌纖細(xì)的嗓音滿含擔(dān)憂,“我們……”
“剛好,及時趕到?!?/p>
凌木詩跨步上前,接上了蘇憶歌的話語。
入門后,凌木詩稍稍向一側(cè)移開腳步,站在稍顯擁擠之處,為小姑娘騰出了些寬敞的空間。
“團(tuán)長,蘇姑娘,許久不見?!本畔D(zhuǎn)頭,矜持地笑了笑。
他放下了手中的胭脂,從桌下拉出了一車茶水:“二位,在下的情報藏好了,檢查一下吧?!?/p>
蘇憶歌拿出目標(biāo)茶杯檢查了一番,確認(rèn)無誤后,柔柔地對九夕道了謝。
“聽他們說,軍統(tǒng)方?jīng)]有任何關(guān)于這位地下黨的消息。不過,在我看來,事實并非如此呢?!?/p>
反倒是九夕先開門見山。
“所以,”他“啪”地一聲打開了折扇,“我擔(dān)憂的事情還是發(fā)生了……”
那位角兒鳳眼微瞇,朱唇輕啟,輕呼一聲,呢喃軟語,勾人魂魄。
須臾,他轉(zhuǎn)過臉來。那妝罷的面容,自是一副哀哀戚戚的模樣,惹人憐惜。秀美面頰之上,胭脂初綻,白雪飛紅,恰似冬日里嬌艷欲滴的梅。
“會不會……”少女垂下眼簾,盡可能拋開那些無用的思緒,“洛書文先生,或者說他的上級,在騙你?”
少女一面說著,一面握緊手推車的把手,時不時望向著冒著騰騰熱氣的茶,生怕出了任何差池。
“這……”九夕低低地笑了,“假情報,對吧?”
凌木詩倚在墻邊,皺眉思索:“原來諸多怪異之處,用一個騙局就可解釋清楚了。為了保護(hù)真實情報,那些特務(wù)便打著一無所知的幌子,將所有無關(guān)緊要的人都排除在外。若真和你們二位同志的推測一致,他們興師動眾,甚至叫來了洛書文先生,還是為了掩人耳目。真實的情報到底掌握在少數(shù)人手里?!?/p>
說罷,凌木詩望向九夕:“造成這樣進(jìn)退兩難的情況,我個人認(rèn)為,這與某人所言的假情報脫不了干系?!?/p>
“請凌先生先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辭,再來指責(zé)我的錯誤。”九夕挑起秀眉,別扭地別過臉,“不過……抱歉。的確是我過于信任洛書文先生,而忘卻了理性的分析?!?/p>
他苦笑,隨即轉(zhuǎn)頭,望向鏡中倒影。
欺騙自己的人究竟是誰,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。而由于自己的疏忽而造成的后果,自己就必須得承擔(dān)與挽回。
“難得……”凌木詩半只手撐在桌沿,哂笑著看了對方一眼,“還是因為蘇小姐在場吧?!?/p>
聽得此言,蘇憶歌不覺愣了愣。她本能認(rèn)為自己應(yīng)當(dāng)說句話緩和一下劍拔弩張的氣氛,可這些言辭卻被生生扼在喉間。
九夕皺了皺眉,只是瞪了一眼凌木詩,倒沒和他拌嘴。
“所以,我們先前的推測有誤。并不是他們不知曉目標(biāo),而是他們已然鎖定了目標(biāo)。既然如此,他們自會派人監(jiān)視那位同志。而蘇姑娘直接給那位同志傳遞情報,危險性過大,幾乎不可能成功。他們的目的很明顯,逮捕那名同志時,也同時將我們一網(wǎng)打盡。但在確認(rèn)目標(biāo)的情況下,倘若我們不作為,他依然會遭殃?!?/p>
九夕話音剛落,蘇憶歌便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個方案:“不如,我們也用假情報?!?/p>
九夕揣測:“你是說……”
蘇憶歌擔(dān)憂地望了望四周,隨即低下頭,簡潔明了地陳述了自己的想法。
九夕聽完了蘇憶歌的話語,不覺皺起眉頭:“莫要開玩笑,這太冒險了。雖不是在關(guān)心你……不過這次失誤的責(zé)任主要在我,不應(yīng)當(dāng)由你來承擔(dān)?!?/p>
“謝謝,不過……您應(yīng)該是在關(guān)心我?”蘇憶歌疑惑。
九夕慌忙別過臉,耳尖通紅:“才不是!”
不過,按理分析,若是讓九夕出手,特務(wù)懷疑的可能性只會更大,也更難成功。
蘇憶歌連忙轉(zhuǎn)移話題:“不過,現(xiàn)在沒有時間了?!?/p>
燈火闌珊,在墻面落成斑駁的影。凌木詩燃起了一盞燈,小屋陡然亮了起來。
“副團(tuán)長,你太優(yōu)柔寡斷了。我認(rèn)為,這個方法成功幾率較大,并非不可嘗試。不過,蘇小姐,我個人建議時間還是不變,時間過晚,是有不少弊端的。”
九夕注視著蘇憶歌堅定的眼神,猶豫片刻,還是點了頭。
見意見統(tǒng)一下來,團(tuán)長自然也安心了不少。
“偽造的事物,也需要一定的真實性。二位請看?!绷枘驹娒盍艘粫?,最后將偽造的情報推到了二人面前。
蘇憶歌點點頭。
九夕取出茶杯中的情報收好,緩道:“就按你說的行動吧。”
三人確定好大致的計劃后,自然分散開去。
凌木詩坐在邊角,見蘇憶歌推著車走過來。
而此刻,戲臺上驟然響起了如潺潺流水般柔緩清澈的嗓音。
“華年易逝,如夢如魍……”
那人拖著長長的水袖,一步一步朝臺前走去。那飛著紅暈的面頰恍若粉妝玉砌,眸中流轉(zhuǎn)著幾縷哀愁,動人得很。
“何人眼底微漾——”
那尾音悠悠,唱得站在一旁的蘇憶歌心頭微動。
這是她與九夕初遇時,聽到的第一出戲。
此戲名為,《丹海謠》。
傳言,它是劇院最知名的作品,是副團(tuán)長來劇院前,編寫的第一部劇本。
九夕曾經(jīng)說過,這是他最珍視的事物之一。不僅僅因為這個作品承載了他的過往,承載著故人的理想,更因它不會被時光遺忘,自然,也不會無緣無故地……突然消失。
蘇憶歌抬眼,光已刺目得已經(jīng)看不清那人的面龐。戲臺上的一切都有些虛妄得不真實。
水袖輕舞,絲緞飛揚,他的步伐逐漸輕盈起來,在悠長的歌聲中,蘇憶歌暫時拋卻了無用的擔(dān)憂,品起戲來。
幾百年前的江南,是一個煙水繚繞的美麗小城。
旭日東升之時,漁船便三三兩兩地駛向了遠(yuǎn)方,出沒在茫茫大海之中。夕陽西下,不少婦女孩子就已在岸邊等待。他們望著千帆過盡的海面,祈盼著自己的丈夫能平安歸來。一天辛勤的勞作換來了妻兒老小展露的笑顏,日子雖是清苦卻也幸福。
這就是那里百姓普遍的生活。
而他,不過一位再普通不過的漁民罷了。
小漁村有這樣一個傳說:海里封印著一位被貶下凡間的神仙,她會在日落之時浮上海面。聽到她歌聲的人,都會滿載而歸。
他不相信。告別了自己的父母,他懷揣著少年人的好奇與冒險心,駕著船,向海天連接處駛?cè)ァ?/p>
意外之下,他竟用自己的鮮血救下了那個仙女。仙女告訴少年,當(dāng)年她偷偷下凡,為人類播撒雨露,開墾良田,天帝得知后震怒,便將她的軀體封于海內(nèi),只能靠人類的鮮血才能解除這道封印。
善良的少年為仙女解開了心結(jié),仙女也厭倦了天界的生活,愿放下一切,與少年共度余生。
很快,二人成了婚?;楹?,他們相敬如賓,生活幸福美滿。同時,這對夫妻還帶著村子富裕了起來。在村里人看來,他們就是一對不受塵世束縛的神仙眷侶。
仙女抬起頭,唱起溫柔的古調(diào)。遠(yuǎn)處少年的輕喚,讓她不覺回眸一笑,雙目中似含著脈脈深情。
“攜妻心之愿——”
蘇憶歌知曉,九夕下一句便是“送君赴千里?!卑磩∏榘l(fā)展,那位打漁的少年獲得了進(jìn)京趕考的機會,那九夕也差不多可以下臺了。
接下來,就到了他們行動的時間。
燈火忽的一暗。
凌木詩雙眼微瞇,似安撫情緒般整理著圍巾。
九夕朝臺下深深望了一眼,旋即背過身去。
蘇憶歌雙手冰涼,向著前方,踏出了鄭重的腳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