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出于某種病態(tài)的自我保護意識,人們總會在過去發(fā)生的事情上,找到能夠說服自己改變的動機,從而將自己塑造為一個與先前不同的人。而這,被人們稱之為‘成長’,或者‘成熟’”
“不可否認,有些時候,人們的‘成長’不無道理,也的確達到了讓自己變得更加優(yōu)秀的目的。他們通過自己特長與品行的進步,證明了自己的價值,或沉淪在鮮花與掌聲中,或看透世間功利紛爭,甘愿不為人知,僅僅為了守住自己心中的一片凈土?!?/p>
“但可惜的是,更多的時候,人們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做到這一切。有的人不敢如此,尋求他人幫助,最后總會掉入人情世故的陷阱。另一些人選擇無視自身的作用,全盤歸咎于這個社會,開始罪惡的報復?!?/p>
“毫無疑問的是,以上所有人,為了所謂的‘成長’,都漸漸失去了最初的自己?!?/p>
“這也是最無奈的事實——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具有改變時代的能力?!?/p>
“能做的唯有順應它,并盡全力保護自己獨特的思維。不人云亦云,也不特立獨行。”
周雨欣翻看著這篇文章,內心不無感慨。
她總會想到范柯宇,她最關心的人,也是在這次爆炸事故后改變最大的人。
被消防員從現(xiàn)場救出來的時候,周雨欣想看看范柯宇的反應如何,卻在無意之間,感受到他眼神中孩子般的無措。
而這種情緒,她之前從未在他身上發(fā)現(xiàn)過。
她知道,她很難去理解這種感受,更不必說去安慰他了。
所以,她很懂事地沒有去找他交談這些事。
如果他想要找自己傾訴,她一定會好好地聽。
但,不會是現(xiàn)在。
在咖啡店中的顧客們都被送到了最近的醫(yī)院。周雨欣被范柯宇保護得很好,所以只在病床上待了一會兒,就可以自如地下來閑逛了。
被告知可以出院后,醫(yī)生又對她提到:“對了,有位先生想和你談談?!?/p>
周雨欣不記得自己有約:“方便告訴我是誰嗎?”
“不清楚,只是說有事要找一位女孩,還提到了你的名字?!?/p>
周雨欣好奇地向房門外看去。
留意到白色衣服的時候她不由得顫抖了一下,有關于爆炸,還有劉洛的不好回憶涌上心頭。
待看清來人時,她才發(fā)現(xiàn)竟是熟悉的面孔:“王叔?”
王叔微笑著鞠躬,雖然穿的是白T恤而非西裝,但是身上那股優(yōu)雅的氣質是無法改變的。他關心地問道:“好久沒見。傷勢如何?”
“好多了,那個……”周雨欣看向他身后,似乎在尋找著某人。
“他還在自己的病房里,身上有些傷還未好?!蓖跏蹇闯隽怂男⌒乃迹w貼地提醒。
周雨欣有點失落于無法馬上見到他,但還是笑著回應:“好的,等他傷好了再聊天也不急。”
王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:“他很掛念你。”
周雨欣撥弄著手指:“我知道的。”
“不,可能你確實知道他對你的愛,但是你一定不知道他對你多有保護欲?!蓖跏迥抗饩季嫉乜聪蛑苡晷溃尯笳哒谠?。
“?!Wo欲?”周雨欣想了一會兒,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,“他的身份……”
王叔嘆氣:“正是如此。那小子,對這件事很是上心。他糾結了好久,到底要不要告訴你真相,最后還是怕你一時接受不了,會離開他……”
周雨欣垂下眼皮。
“不過,看起來你好像已經知道了大概,而且出乎我意料的是,你適應得還不錯,是這樣嗎?”
周雨欣抬眼,迎上王叔關切的眼神。
如果王叔這么講的話,算是吧。
她點頭,揪著自己的衣擺,遲疑著點了點頭。
“那么,現(xiàn)在選擇權就交予你了?!蓖跏鍙难澴涌诖锾统鰜硪粡埍化B成方塊的紙,攤開,上面是條條列列的字,“這是一份合同,你可以選擇簽字或者不簽。簽下的話,你就要保守秘密,不能向任何人說出我們的存在,而我也將告訴你更多關于我們的事情。從此之后,你就是特工們的家屬和朋友。當然,你本來的身份依舊保留,正常生活沒有問題,我們會保障你的安全?!?/p>
“那……我要是不同意簽字的話?”
王叔嚴肅地道:“我們會付給你一筆補償金,然后離開這里——順便一說,是我和范柯宇離開這里,并且再也不以公開的身份在此地出現(xiàn)?!?/p>
什么……
周雨欣語無倫次:“為,為什么他也要……”
“特工身份已經被劉洛知曉,他再在這里執(zhí)行已然無濟于事的任務也是浪費時間?!蓖跏宓穆曇衾餂]有帶著一點感情,像極了人工智能念白,“再加上未通過上級允許就擅自行動,是需要接受處罰的?!?/p>
“可是!可是那種情況下……”
“沒有什么可是的,孩子?!蓖跏蹇此鼻械臉幼?,語氣也緩和了些,“做我們這行的,已經習慣了不管面對什么都是瞬息萬變?!?/p>
“……”
“他還年輕,有機會接受更多訓練,然后變得更加成熟?!?/p>
王叔又嘆了口氣,做了結尾:“總之,不管你簽不簽這份合同,他都將不再執(zhí)行這個任務。直到他能證明自己,證明自己已經準備好了。”
周雨欣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跳又變得狂亂。
范柯宇,要走了。
他要走了。
要走了……
她的腦子里此刻只裝得下這句話,并在不斷的回旋著。
毫無疑問的是,她不想看他離開。
她不知道王叔為什么要給她這個選擇的權力,來決定范柯宇的去留。
周雨欣勇敢地質問:“為什么要把他應該決定的事情,交到我的手上?”
王叔微張了嘴,顯然是對她說的感到驚訝。
“這件事不應該由您決定,也不是我……”周雨欣提高了聲調,“得讓他自己來,這樣做才有意義!”
“他已經沒有了價值。在任務面前,擁有潛伏的價值,是我們首先要考慮的?!蓖跏褰K于認真了起來,“我也不是因為他與我相熟悉才選他作為執(zhí)行者的。是因為他在潛伏考試和演練上的成績都是第一,我才會讓他去冒險?!?/p>
“但是,這樣的話,他還怎么去實現(xiàn)自己的夙愿?”周雨欣據理力爭,“他說過的,要好好保護身邊的所有人。如果他因為僅一次的失誤,喪失了保護他人的機會,那還談什么平安,還談什么理想?”
“您說會派人保證我的安全,可是我就直說了,”周雨欣接著說道,“如果不是他來保護我的話,我是不會感到安心的!”
王叔聞言,沉默了一陣,掏出紙煙在鼻子下聞了聞——醫(yī)院禁煙。
久頃,他開口,語氣恢復了先前的親切:“明白了孩子,我曉得你的意思了?!?/p>
“不過,我想冒昧的問一下,你說的,只有最后一句才是你本來的意思吧?”
周雨欣臉微紅:“呃……是又怎樣?”
王叔搖搖頭,感慨地咂咂嘴:“嘖嘖嘖……好的,我知道了?!?/p>
“我會讓人把完整的文件拿過來,到時候負責簽字就行了?!?/p>
周雨欣疑惑,指指那張紙:“這不就是么……”
王叔看了看,回過神來:“這個?哦,這個是那家伙的化驗報告單?!?/p>
周雨欣:“……”
“哎呀呀,抱歉啦,這只是對你的考驗罷了,文件什么的,只是一個形式而已啊哈哈……”王叔爽朗地笑了,一改矜持優(yōu)雅的形象。
馬上又認真地說道:“不過,我還真沒有想到你會選擇不放棄他?!蓖跏鍑@氣,“正常情況下,都會拿錢跑路的?!?/p>
“正常情況下,”周雨欣感覺到不對勁,“您的意思是,他之前……”
王叔調皮地眨了下眼:“哦?對他過去的風流事跡感興趣?”
風流事跡呵……
周雨欣的心臟像只小船,接受著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的海嘯。
“哈哈哈哈,開玩笑啦,開玩笑的。那小子古板的很,說什么沒有遇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是不會動感情的,什么什么的……”王叔見她神情不對,趕緊做了一點補救。
但好像無濟于事,周雨欣已經迷茫地不會動彈了。
“王叔我先回病房了……”
“哦好……欸欸,小心前面!”王叔剛想提醒,可周雨欣還是結結實實地撞到了門框,吃痛地輕哼了一聲。
王叔無奈地搖頭:“這幫孩子……”他轉頭,向不遠處坐在休閑區(qū)長椅上假裝看報紙的人說道,“恭喜你啊,能這么被人想著。”
范柯宇折起報紙,不置可否地笑笑:“哪里的話。是她本來就很好。”
“我以為自己有多優(yōu)秀呢,現(xiàn)在看來……”范柯宇看著自己手臂上的繃帶,“我不過是個膽小鬼罷了?!?/p>
王叔張嘴欲指點他,但卻看到他眼中的晶瑩,停了下來。
豆大的淚珠不斷掉落,范柯宇已經泣不成聲。他還從來沒有這么哭過。
為自己的軟弱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兩天后,某個地下靶場。
不多不少的七下槍聲,還有七下彈殼掉落的聲響過后,電子屏幕上赫然出現(xiàn)成績:
靶心:1/7
九環(huán):2/7
八環(huán):1/7
七環(huán):3/7
脫靶:0
王叔翻著一本名冊,見范柯宇停下來,便酸溜溜地說:“怎么不繼續(xù)啊,沒幾槍打得好的。“
范柯宇撫摸著手槍槍柄,感到冰冷而粘稠——他的汗水已然浸濕這里。
他緩緩道:“我剛才,成績怎么樣?”
“有啊,”王叔并未抬頭,“第一個彈夾的時候,七槍十環(huán)。后面就越打越差了?!?/p>
范柯宇苦笑。
“你啊,就是對自己要求太高,把自己逼得太緊。”王叔原本坐著,現(xiàn)在起身,語重心長地道:“明明沒精力了還要強撐著打靶,明明自己心里已經亂了,還要嘗試去和精神失常的罪犯講道理。那明顯就不是和他周旋的時候啊,況且你手里也沒有什么牌可以讓他選擇,你讓他怎么相信你的空口承諾?”
一句長問題,有點擊碎了范柯宇的心理防線。
王叔繼續(xù):“你這些天就聽我的,好好休息一下,不用再高強度訓練了。我只是想你能好好想想,今后遇到這種情況,該怎么辦。”
“那你當年……又是為什么?”范柯宇冷不丁地問了句。
王叔沉默了,用手慢慢摸著下巴上未剃干凈的胡茬。
他踱步到一條長椅旁邊,機械似的一頓一頓坐下。
“沒想到,我隨口一提,你記得這么牢。”
“好吧,讓我想想。原來已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嗎……”
“平民暴動。我們去幫助警察解圍。那時我只是一個剛上崗的大學生,到前線只是負責維持秩序的,與罪犯對峙并不是我的工作?!?/p>
“有個罪犯挾持了多名人質。他很激動,開槍打死了其中一名?!?/p>
“當時還沒有專門的罪犯溝通的專業(yè)人士。我的老同事抱著試試的心態(tài),就派我先上去頂頂?!?/p>
王叔當時一直都想不明白,為什么那人會接著開槍,而不是先聽他把話說完。
他當時也一直不明白,他說的明明句句在理。
可那人還是開了槍??諝庵械幕鹚幬稉]灑出來,人質的尸體倒在水泥地上,這兩者給他留下了直到現(xiàn)在都無法忘卻的場景。
“后來,我才知道,那家伙有精神疾病?!蓖跏骞首鬏p松地笑笑,“還好他的死刑沒有因為他的疾病而變成無期徒刑,不然我真的要困惑一輩子了。”
“再后來,隨著任務參加的多了,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?!蓖跏暹呎f邊點著了煙,猛吸了一口,“這世上有的人總會去聽道理,不論對錯?!?/p>
“但終究是有人不一樣的。他不講道理,也不會去認真聽,更不會選擇相信?!?/p>
這句話說完,兩人好久沒有開口。
王叔在煙霧繚繞中發(fā)話了:“你可以回去了?!?/p>
“記得多陪陪你的小女朋友吧——她不值得你辜負?!?/p>
“哦對了,你的手機,好像還有什么未讀消息?!?/p>
范柯宇拿過手機一看,是周雨欣發(fā)的。
“周四周五有運動會,你要上嗎?”
“看到了記得回我哦?!?/p>
然后是一個貓咪賣萌的表情包動圖。
“呵,老子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結婚?!蓖跏鍥_他擠擠眼睛,“不要錯過大好時光啊,年輕人?!?/p>
范柯宇自然是心領神會。他將手機裝到兜里,走出了地下靶場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周雨欣實在不知道發(fā)些什么,就以這次運動會為借口了。
她一邊做事情,一邊留意著消息。再次點開整整兩個小時沒有消息的聊天界面,周雨欣承認,自己有點心寒了。
他到底還是沒有放下那件事。
她嘆氣,放下手機去洗澡了。
水汽縈繞在浴室里,漸漸模糊了臺面上的鏡子。周雨欣將自己泡在浴缸里,努力不去想其他事情,讓自己盡情感受水的溫暖。
好久沒有泡過澡了。上次和許燦一起這樣,還是在兩個星期之前……
這兩個星期發(fā)生的事情,讓周雨欣感覺自己都焦慮地長出了好幾根白發(fā)。
不行不行,不能再想……她捧起一瓢水淋在臉上,試圖讓自己不再回憶。
她又想起了白天看過的那篇文章。
如果舍棄自己本來的模樣,就算是一種成長,那她現(xiàn)在,是不是也該讓自己成長起來了?
周雨欣承認自己本來就幼稚,會有幻想。就算受到了范柯宇冷靜性格的影響,她變得不再那么沖動,但與此同時,她也察覺范柯宇的沉穩(wěn)性格在發(fā)生悄然變化。
這次同劉洛對峙,他的心境明顯沒有平時穩(wěn)定。
這會不會和她在他身邊有關呢?
周雨欣把下半張臉埋入水中,長舒一口氣,一串泡泡快速地浮到水面上。
還是不要去想這些沒用的了,沒有什么意義,就像小老太的裹腳布一樣,再想就又長又臭了。
洗完出來,周雨欣正擦著頭發(fā),手機來消息了。她點開一看,范柯宇總算是有了回應。
只不過他沒有正面回答問題:“你會去嗎?”
周雨欣用手指叩擊著屏幕,思索了一會兒,回道:
“會啊,我的200米可是強項?!?/p>
那邊沉寂了一下,馬上回道:“我也會報名的,等我奪冠的好消息?!?/p>
還附帶著一個笑臉人豎著大拇指的表情包,顯得有點滑稽。
周雨欣輕聲笑了。不管怎么說,他現(xiàn)在的狀態(tài)還算是可以的。
自己也可以暫時不用擔心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了。
“叮咚”一聲,又是消息。
屏幕自動亮了,上面是范柯宇的消息。
“往窗戶外看,樓下?!?/p>
周雨欣好奇地走到窗戶旁,往樓下的柏油路看去,意外地看到范柯宇就站在她家樓下。他笑著沖她揮揮手。
周雨欣頓時欣喜若狂。她想大喊著沖他回應,但當即意識到夜已經深了。沒有多想,她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,拿好手機向樓下沖去。
趕到樓下之后,范柯宇向她張開雙臂,周雨欣直接撲進他的懷里。兩人緊緊擁抱著,誰都不忍說話來打破美好的氣氛。
思量再三,范柯宇還是主動開口了:“我很想你?!?/p>
周雨欣笑著笑著就有點哽咽了:“什么傻話,明明學校里天天見面。”一邊說一邊抱得更緊。
范柯宇把下巴輕輕抵在她毛絨絨的發(fā)頂上:“在學校里可不能這樣抱著你。”
“還是傻話……”
周雨欣說著,不舍地挪開臉,看著他:“你是不是忘了有什么事情要和我交代的?”
“嗯?!?/p>
“現(xiàn)在可以說了?!?/p>
范柯宇默默地看著她,思考著。
“和你坦白我的軟弱實在是有點說不出口……”范柯宇看她打了個寒顫,便脫下外套給她披上,“但是我還是要說,謝謝你,周雨欣?!?/p>
“如果沒有你,我不知道自己一個人會怎么樣。我可能會過得不錯吧,但是,”他露出由衷的笑容,“如果不是你相信著我,我可能就放棄我本來的使命了吧?!?/p>
周雨欣瞪大雙眼:“你怎么知道我為你說了好話……”
“王叔都和我說了。”范柯宇滿眼心疼,“為難你了,為我這樣著想。”
周雨欣的眼里再一次浸滿了淚水。
“以后,我不會再讓你多想了?!?/p>
“我要以自己的方式,結束這一切?!?/p>
兩行清淚滑下,周雨欣這幾天來的焦慮和疲倦,終于在這一刻得到釋放。
范柯宇體貼地抱著她,眼眶也不禁濕潤。
他,和她,縱使渺小,盡管幼稚,但仍然選擇成長,選擇相互理解。
不是因為被壓迫導致本能地服從,而是他們知道,被隱藏的兩面身份也好,被壓抑的真實內心也好,抑或是躲在陽光底下的黑暗……
這一切的一切,他們終將面對。
那為什么,不可以主動迎擊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