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靈冷現在是既緊張又高興。
緊張在于，陳靜安在聽完他對游戲世界的解釋后，始終漫不經心的，人在神不在。他很擔心陳靜安出毛病——他不希望陳靜安心理上有任何的變化，因為一旦這樣，他的性格就會變得沉靜又隱忍，像顆定時炸彈，很容易走向極端。
高興在于，陳靜安和林妍最后總算是走到一起了。俞靈冷也因此成為第一個完成主線任務的玩家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，他只用網名接受媒體的采訪， 且是電話采訪，聲音也做了處理。他盡可能地保持神秘。
不過，這些種種的情緒對他來說都是次要的。現在，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對小情侶身上。在仔細觀察自己創(chuàng)造出來的結晶的同時，他也猝不及防地吃到了一波狗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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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時此刻，教室里滿是尷尬的味道——那種感覺，就像剛剛在下雨天烘干的衣服，還擁有著令人不適的霉味。
林妍一本正經地指了指語文筆記本上的一段閱讀理解，嘴上帶了些她從未在他人身上展現的撒嬌：“安安~，人家不會嘛~”
陳靜安一臉黑線。
才幾天時間，誰把她調成這樣了？他的余光瞟到四周的同學，氣氛已經有些不對了。
他連忙提醒：“你聲音有點大了……”
“是嗎~，”林妍抬頭看著課桌旁略顯尷尬的陳靜安，手托腮，調笑著，語氣突然地嘲諷意味十足，“安安在面對學生會副會長的時候，可不是這樣的呢~”
透過屏幕看著這一切的俞總，正喝著的咖啡一下子噴了出來。
顫抖著，他靠近話筒，呼叫了某個不知所措的小兄弟：“陳靜安?！?/p>
“阿妍，額，我和那人之間不是這樣的——不是你又是哪來的？”
“你……還有外——”
“都說了不是這樣！”
“……我需要一個解釋?！?/p>
陳靜安扶額苦笑——自己需要解釋的還少么？
沖動之下，他將林妍拉出了教室。猶如陰轉晴一般，隨著他們位置的轉移，教室里的空氣都少了些狗糧味道。
到了一個隱蔽的地方，林妍忽地換了副面孔，變得嚴肅起來，身上像是掛著來自寒武紀的冰川。
陳靜安見到這副景象，也不知如何是好了。這是他們這三天以來第一次吵架。事情的起因他大致猜出來了，他在不自知的情況下“膽敢”與副會長交談，然后忽視了女朋友的感受。
可是，明明是副會長主動來找他談話的。她的語氣帶著明顯的侵略性，像是想把他從妍的身邊搶走。還有她的笑聲，也讓他像是待在沼澤旁一般不舒服。那種慢慢順著她的節(jié)奏陷下去的窒息感，對他來說是很厭煩的。
聽了被告陳某的內心獨白，俞靈冷啼笑皆非地嘆口氣。
他貼心地提醒：“這種事情，該你先道歉?！?/p>
“哈？”
“這件事你也有錯。聽我的，準沒錯?！?/p>
“可是，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啥呀，”俞靈冷有點恨鐵不成鋼了，“就算是她找你在先，那你明明可以拒絕然后轉身就走。為什么要和她繼續(xù)講話呢？是面子下不來嗎？”
“……”那邊只能聽見粗重的呼吸聲。
“你啊……還是太善良了?！庇犰`冷沒有過多指責，因為他知道，陳靜安與十年前的他毫無區(qū)別。那些相同的經歷，讓他心里好容易結上的傷疤再次崩開。他清晰地感覺血在記憶的大理石地板上撒了一地，污染了視野。模模糊糊的痛感如同過山車行駛，忽凌厲忽綿軟，但都令人記憶深刻。
他忽然感覺自己也沒什么資格教導陳靜安。他還是一個毛頭小子，只不過不會再犯之前的錯誤。僅此而已。但面對未來的險阻，他仍是一頭霧水。
活在兩個世界之間，他第一次感到迷茫。
正要將自己的話語收回，他聽到了游戲內林妍的聲音：“安安。”
隨著屏幕里視角的上移，俞靈冷通過陳靜安第一次看到林妍的眼睛。動畫師做得很好，瞳孔可以被看得清楚，睫毛也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見。但這都不是重點。俞靈冷觀察到了林妍的眼神，就像是將溫柔與憐惜攪拌均勻做成了滴眼液，滴入她澄澈的瞳孔中。
他看呆了，又想起了從前的妍——當然，是現實中的。
“我知道，你肯定還不習慣‘男朋友’這個身份?！绷皱麌@口氣，“所以，我在想，我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了。對于你，我應該再多些寬容，這才是一個好的女友該做的。而不是不斷地拋出難題，將你一個人置于道德陷阱之中?！?/p>
俞靈冷又呆住了。他雙手抱頭，這次是為妍的言辭所折服。
他聽到陳靜安說話了：“額，阿妍，其實我也有錯……”
“我知道?！绷皱麤_著陳靜安笑。
“不是，我是說真的……”
“我明白的?！绷皱麐舌恋匕琢藗€眼，一轉眼又嘻嘻笑著，“我都懂的，真的。”
她繼續(xù)道：“所以，都沒關系啦。我們有的是時間去改正錯誤。人生還長?！?/p>
俞靈冷心里咯噔一下。他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。
“如果再不推進主線，作為這完美的一號實驗品，就這樣浪費掉，實在是有些可惜?！彼肫鸺夹g總監(jiān)對他語重心長說的話。他只是點點頭，翻看著會議桌上如山的數據，無動于衷。
說實話，如果沒有今天與他們的相處，他可能還是會把這兩個人工智能僅僅當作兩個產品。可現在不一樣了，剛剛那番話，證明他們明顯有了自己的想法。這在人工智能史上是一個絕對的大進步。
所以，俞靈冷現在不想，也不愿將他們看作簡單的數據生命體了。
繼續(xù)推進主線，意味著他將要以一個冠冕堂皇的方式，將兩份“數據”從“庫”中“刪除”，并不再做任何備份。他不會遭到任何人的譴責。人們只會從觀賞藝術品的角度，覺得可惜，而不會將這些帶給他們五味雜陳的虛擬人物，以人類的方式銘記。
他現在只覺得自己在絞肉機中掙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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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靈冷第二次登上游戲，已經是游戲中第二天的晚上。這所虛擬高中的晚自修管理極其寬容，以至于不少投機取巧的人在自習時跑出來干別的事。其中最多的，便是熱戀中的小情侶們。
當然，在這些人中，沒有主角倆。俞靈冷不知道為何他倆不去跟風。為了不打擾他們，他選擇在他們下課手牽著手出去逛時插了進來。
問及原因，陳靜安扭了扭嘴角：“她不同意。”
“嗯？所以你還是想的嘍？”
“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臉紅了?！?/p>
“那咋了。”陳靜安說著，握緊了林妍的手。
俞靈冷笑笑。
“對了，該聊聊你們之后的事情了?！彼D難開口，“之前有和你提過?！?/p>
陳靜安沒有說話，但俞靈冷感覺的到他的心跳開始變快。
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。你也知道，我必須要給玩家們一個交代。”
陳靜安嘆氣：“你這寫得什么爛劇情?！?/p>
俞靈冷久違地臉紅：“呃，這個你先別管。我是來和你商量解決辦法的。”
“原來是還有辦法的啊，”陳靜安冷笑了一聲，“我以為你要和我說什么命中注定呢?！?/p>
俞靈冷盡可能抑制對他語氣的不滿：“對呀，所以……”
“要我說，其實簡單的很。我替她去死，不就好了?！?/p>
“不可以?！庇犰`冷果斷拒絕。
他還是有點私心的。他有辦法救兩個人，如果不行，那就留下陳靜安。他可以創(chuàng)造出更多的“林妍”，但這個版本的陳靜安，或者說是另一個他，是獨一無二的。他不可能將他拋棄。
至于林妍……他創(chuàng)造這個游戲的真實想法也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，丟棄了也無妨。
就像……就像當初她丟下自己一般。果斷，狠心。
是的，是的，時間會給出更多的“林妍”來撫慰他受傷的心，區(qū)區(qū)一個何妨呢……
在恍惚中，他聽見陳靜安的擔憂：“情況這么嚴重嗎，一個都走不掉？”
他才發(fā)現自己低下了頭。他抬眼，看著屏幕上的景象。學校的柏油馬路旁種的銀杏已經變黃，葉子開始掉落。有幾片晃過路燈底下，被亮白色的燈光映射，都能清晰看出紋路。好一幅秋日蕭索圖，若是處于下午，或許會更加富有詩意。
同他現在的心境有何區(qū)別？
“不是的，只是……”俞靈冷只覺嘴里打了結。那樣決絕的話語，他還是說不出口。
所以，要不還是成全他們……
“還是說，你真的是如你的名字所講，連靈魂都是冷的？”陳靜安眸子里帶了嘲弄，“寧可錯殺也不肯放過么，你這家伙……”
心里一股無名的怒火涌上來，俞靈冷終于忍不住了。
“你真的以為你什么都懂嗎，”他的語氣完全變了，“你知不知道，我為了你們的未來，花了多少心思，用了多少力氣？！”
“那好，我問你，為什么我提出我來犧牲的方案的時候，你不同意？如果你真的想救我們倆，那就應該不假思索地同意才對啊！”
“你是獨特的啊！因為你是我的心血??！”俞靈冷幾乎就要喊出來了。
“……那她就不是了么？”
“她……”俞靈冷的腦子里閃過從前與現實中的妍的點點滴滴。
“她只是個過客罷了?！彼炖镟?。
“什么？”
“沒事了……沒事了。”俞靈冷的面部表情漸漸扭曲，一滴渾濁的淚從臉頰滑落。
“我會聽從你的意見，將你犧牲，來換取她的存活?！?/p>
屏幕那頭，陳靜安似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，又如釋重負地吐了出來。
“你這傻子，這不是可以好好交流的嘛?！甭曇魸u漸帶了哽咽，“嗯……我反正是不明白你在現實中受了什么委屈啦?！?/p>
“但是，你這只披著鎧甲的綿羊，要記住啊，別讓自己太為難了?！?/p>
聲音過了好久沒有傳來。俞靈冷過了一會才聽到林妍的“你怎么哭了”從那邊放出，伴隨著陳靜安的嗚咽。最后的最后，冷靜下來的陳靜安留下了一句話：
“我們一起加油吧，最熟悉的陌生人?！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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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靈冷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，胡亂地洗漱了下，往床上一躺，然后，就不知自己該做什么了。
慢慢地，他睡去，像嗜睡的羔羊。他做了一個夢，夢里有熟悉的人。
林妍還在他身邊，好像一切從未改變，他們相互愛著，相互傾慕著，像任何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一樣。他一直很喜歡她的笑容，甜而不齁，沒有什么令人厭煩的雜質，甚至有點安心的傻——當然，那也是很可愛的了。
他們沒有許過什么山盟海誓，因為兩人有數不清的瑣事。對于異地戀來說，兩座城市就像兩個世界，他們的偶然相愛就是世界奇跡。每每兩人碰到一起，剛要做什么令人心跳的事，就會有一通電話準時來臨，將兩人置于尷尬的境地。久而久之，他們說什么話，干什么事，都變得直來直去了，因為兩人清楚，想要維系這段感情，這是最好的綁繩。
猜忌當然是有的，就像蔓生植物的藤會向四周衍生一樣，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，總會自然生成。俞靈冷時不時會懷疑她的專一，哪怕她每天晚上會打來視頻報個平安。
直到那次暴雨，徹底澆滅了他內心多生出來的節(jié)枝。
忘記了是什么節(jié)日，他們要在他的家中聚聚。大雨造成了小規(guī)模的洪災，讓人們寸步難行。他就站在家門外，擔憂地看著門口馬路的盡頭，祈禱她的出現。當她瘦削的身影在齊膝的雨水中緩緩顯現，臉上還掛著勉強的笑，但見到他時又“哇”地一聲哭了出來。兩人不顧漫天的雨水，緊緊擁抱在一起，體會著彼此的真心。
聚餐結束，送她走后，俞靈冷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。
他再沒有猜忌過她，直到那件事的發(fā)生。話雖如此，他依舊冰冷的內心還是有一個想法在回旋——或許，她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。
現在，他還是沒有搞懂，活在兩個世界之間，自己究竟如何生存。
但經過這個夢，他明白了，有些事情是可以不論結果的。誰規(guī)定要愛一個人一輩子呢？唯有當時，她跌撞著向他走來，在雨中微笑，那是她永遠最美的樣子，也證明她深愛著他。
這就夠了。這就足夠了。
俞靈冷醒來后，走到洗手間，捧起一捧冷水向自己臉上澆去。在鏡子中，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淚痕。
他決定了，他要盡自己的全力去幫助陳靜安他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