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開中門!迎貴客!”
云昭清冷的聲音在死寂的正堂內(nèi)回蕩,如同冰珠砸落玉盤。李崇茫然地點了點頭,趙元魁、錢通、孫茂才三人卻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,身體齊齊一震!開中門?迎一個狄人的說客?這簡直是…引狼入室!奇恥大辱!然而,看著云昭那雙深不見底、毫無波瀾的眼睛,看著門外那片退兵后依舊令人窒息的空曠原野,所有的屈辱和反對都化作了喉嚨里一聲壓抑的悶哼。他們沒得選。
沉重的郡守府中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開啟,露出外面慘淡的晨光和濕冷的空氣。腳步聲由遠及近,不疾不徐,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。一個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檻的光影分割線上。
蕭景略。
他緩步踏入正堂,深色長袍纖塵不染,步履從容,仿佛踏進的不是剛剛經(jīng)歷血火、依舊彌漫著恐懼和絕望的邊郡府衙,而是中原某個風(fēng)雅文士的書齋。他面容清癯,三縷長須垂于胸前,眼神平和溫潤,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。若非知曉其身份,任誰都會以為這是一位飽學(xué)宿儒。
他的目光在堂內(nèi)眾人臉上一一掃過,掠過李崇的蠟黃呆滯,趙元魁的陰鷙驚疑,錢通的煞白緊張,孫茂才的瑟縮恐懼…最后,如同蜻蜓點水般,落在了左下首那個穿著半舊青衫的年輕人身上。
云昭。
四目相接的瞬間,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電流劃過。
蕭景略的眼底深處,那抹溫潤平和之下,一絲極其細微、如同冰面裂痕般的銳利探究一閃而逝。快得幾乎無法捕捉。隨即,他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加深了些許,如同春風(fēng)拂過寒潭,卻并未帶來絲毫暖意。他微微頷首,姿態(tài)從容不迫,聲音清朗平和,帶著奇異的穿透力:
“左賢王帳下幕賓,蕭景略,見過郡守大人,見過諸位?!彼哪抗庠俅位氐皆普焉砩?,笑意更深,“這位…想必便是昨夜引天火神牛、挽狂瀾于既倒,又于萬軍之中生擒我血狼將軍的…云昭,云校尉?果然,英雄出少年。”
一番話,看似恭維,實則字字機鋒!點出云昭的功績,更點出蕭霓裳被俘的恥辱,如同無形的鉤子,瞬間勾起了堂內(nèi)趙元魁等人壓抑的恐懼和對云昭的怨懟——若非他生擒蕭霓裳,何至于引來左賢王親至?何至于要面對眼前這深不可測的“鬼狐”?!
“先生謬贊。”云昭緩緩起身,動作不卑不亢,臉上沒有任何被恭維的得意,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靜。他迎上蕭景略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,聲音同樣平穩(wěn),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凝,“守土安民,分內(nèi)之事。至于蕭將軍…刀兵兇險,各為其主,一時失手,幸未傷其性命,乃天意也?!?/p>
幸未傷其性命?天意?
蕭景略眼中笑意微凝。這年輕人,竟如此輕描淡寫地將一場血腥的俘虜說成是“幸未傷命”的“失手”?好一個避重就輕!好一個沉穩(wěn)老辣!
“呵呵,云校尉過謙了。”蕭景略笑容不變,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,“昨夜一戰(zhàn),神鬼莫測,已傳遍草原。血狼將軍驍勇之名,亦非幸致。能敗她、擒她,足見云校尉乃人中之龍?!彼掍h陡然一轉(zhuǎn),如同利劍出鞘,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直刺云昭,“只是,血狼將軍乃左賢王愛將,視若己出。如今身陷囹圄,重傷垂危,左賢王雷霆震怒,心如刀絞。兩萬鐵騎,枕戈待旦,只為迎回將軍。不知云校尉…意欲如何?”
圖窮匕見!
堂內(nèi)氣氛瞬間降至冰點!李崇身體一顫,差點從椅子上滑落。趙元魁、錢通、孫茂才更是呼吸一窒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!所有人的目光,都死死釘在云昭身上!
意欲如何?這是逼著云昭開出條件!也是在試探清寒郡的底線!
云昭臉上依舊波瀾不驚,甚至端起手邊早已冰涼的茶盞,輕輕啜了一口??酀淖涛对谏嗉饴?。他放下茶盞,目光平靜地迎向蕭景略那雙看似溫和、實則銳利如鷹隼的眼睛。
“蕭將軍傷勢沉重,確需靜養(yǎng)。清寒郡小邑寡民,缺醫(yī)少藥,恐非善地?!痹普训穆曇舨患辈痪彛缤陉愂鲆患c己無關(guān)的事實,“然,刀兵兇險,左賢王大軍壓境,殺氣騰騰。此時若貿(mào)然送還將軍,萬一途中生變,或遇敵襲…我等百死莫贖,亦恐陷左賢王于不義,令將軍傷上加傷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堂內(nèi)眾人驚疑不定的臉,最后回到蕭景略身上,聲音陡然轉(zhuǎn)冷,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:
“為蕭將軍安危計,也為清寒郡十萬生靈計。請左賢王暫息雷霆之怒,大軍再退五十里!同時,開放南門商路,準我清寒郡向鄰近郡縣購糧購藥,以解燃眉之急!待將軍傷勢稍穩(wěn),糧秣稍足,云某必親自護送將軍,至左賢王營前,完璧歸趙!屆時,是戰(zhàn)是和,再憑左賢王一言而決!”
退兵五十里!開放商路!購糧購藥!
這條件,比昨日城頭之上更加苛刻!簡直是獅子大開口!無異于讓左賢王自縛手腳!
“荒謬!”趙元魁再也按捺不住,猛地拍案而起,臉色漲紅,“云昭!你瘋了不成?!讓左賢王再退五十里?還開放商路?你這是要激怒他!是要把全城人往火坑里推!”
錢通也急聲道:“云賢侄!此議萬不可行!左賢王何等人物?豈會受此要挾?!稍有不慎,便是滅頂之災(zāi)啊!”
蕭景略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了。他靜靜地聽著云昭的條件,聽著趙元魁等人的驚怒反對,那雙溫潤的眼睛微微瞇起,銳利的光芒如同針尖般刺出。他盯著云昭,仿佛要穿透那平靜的外表,看穿其心底最深處的盤算。這年輕人,膽大包天!竟敢在絕對劣勢下,開出如此強硬的條件?是虛張聲勢?還是…有所依仗?
“云校尉…”蕭景略緩緩開口,聲音依舊平和,卻帶上了一絲冰棱般的寒意,“此議,恐怕難以讓左賢王心平氣和地接受。大軍再退五十里,無異于自斷爪牙。開放商路?清寒郡購糧購藥,充實城防,豈非資敵?左賢王愛將心切不假,但王者之尊,亦不容輕侮。云校尉,莫要…自誤。”
最后兩個字,輕飄飄落下,卻帶著千鈞重壓!如同冰冷的絞索,悄然套上了清寒郡的脖頸!
堂內(nèi)一片死寂。趙元魁等人的反對聲戛然而止,被巨大的恐懼重新壓回喉嚨。李崇喉頭滾動,發(fā)出嗬嗬的聲響。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云昭身上,充滿了絕望和無聲的哀求。
云昭卻笑了。
那笑容很淺,很淡,帶著一絲近乎嘲諷的意味。他緩緩站起身,走到堂中。目光沒有看蕭景略,也沒有看驚惶的眾人,而是投向門外那片陰沉的天空,仿佛在追憶什么。
“蕭先生可知,”云昭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飄忽感,如同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,“我云氏祖上,也曾為這大昭戍守邊關(guān)。先祖云錚,于‘鷹愁澗’力戰(zhàn)殉國,尸骨無存,只留下一襲染血的戰(zhàn)袍。朝廷嘉獎,恩蔭子孫,賜這清寒郡‘果毅校尉’虛銜,歲領(lǐng)微祿,茍延殘喘至今。”
他收回目光,轉(zhuǎn)向蕭景略,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,聲音也陡然轉(zhuǎn)冷:“先祖以血換來的,不過是一紙空文,一個虛名!清寒云氏,早已敗落如斯!如今,狄人鐵蹄叩關(guān),左賢王親臨,欲碾碎這座邊城,碾碎這十萬生靈!我云昭,一個頂著虛銜的破落戶,除了一身血肉,還有何物可懼?!”
他猛地踏前一步,逼近蕭景略,目光如同燃燒的冰焰,死死鎖住對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,一字一句,如同淬火的鋼鐵砸落地面:
“蕭先生!請轉(zhuǎn)告左賢王!”
“退兵五十里!開商路!購糧藥!”
“蕭霓裳,我必還!”
“清寒郡若破,玉石俱焚!我云昭,必攜蕭將軍,共赴黃泉!先祖云錚的染血戰(zhàn)袍,便是裹尸之布!”
“至于這‘果毅校尉’的虛名…”
云昭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瘋狂而冰冷的弧度,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一種絕境中孤狼般的決絕:
“我!不!在!乎!”
擲地有聲!
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,在死寂的正堂內(nèi)轟然炸響!不在乎!不在乎虛名!不在乎生死!只在乎這十萬生靈!只在乎手中這唯一的籌碼!玉石俱焚,同歸于盡!
趙元魁等人徹底呆若木雞,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,癱坐在椅子上。連李崇渾濁的眼中都閃過一絲回光返照般的震動。
蕭景略臉上的最后一絲溫和徹底消失。他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如同出鞘利劍般的年輕人,看著那雙燃燒著瘋狂與冰冷理智交織火焰的眼睛??諝夥路鹉塘恕K请p深不見底的眼眸中,銳利的探究如同實質(zhì)般在云昭臉上逡巡,似乎要剝開他每一寸血肉,看清他靈魂深處最真實的底色。
是虛張聲勢?不!那眼神里的決絕,那話語中透出的對家族榮辱的漠然和對死亡的平靜,絕非偽裝!這個年輕人,是真的不在乎!是真的敢拉著蕭霓裳和整個清寒郡一起毀滅!
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對峙中,蕭景略的目光,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云昭腰間。
那里,懸掛著一柄毫不起眼的短匕。匕鞘烏木,樣式古樸,邊緣甚至有些磨損。
蕭景略的瞳孔,在接觸到那柄短匕的瞬間,極其輕微地、難以察覺地…收縮了一下!如同平靜的湖面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,蕩起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漣漪。那是一種混雜著驚愕、難以置信、以及一絲極其深沉的、如同觸及禁忌般的復(fù)雜光芒!
快得如同錯覺。他的表情甚至沒有絲毫變化,依舊是那副深不可測的平靜。但那瞬間的目光波動,卻如同最鋒利的探針,被云昭敏銳地捕捉到了!
云昭的心頭猛地一跳!如同被冰冷的電流擊中!他強壓下翻騰的思緒,面上不動聲色,手指卻下意識地、極其輕微地拂過腰間的“卻邪”匕鞘,指尖劃過那道細微的凹痕。
蕭景略的目光從那柄短匕上移開,重新回到云昭的臉上。他沉默了片刻,臉上那消失的笑意,如同幽靈般重新浮現(xiàn),卻比之前更加深邃,更加莫測。
“好。好一個‘不在乎’。”蕭景略的聲音打破了死寂,依舊清朗平和,卻帶上了一種奇異的、仿佛洞悉一切的了然,“云校尉之心意,景略…明白了。”
他微微拱手,姿態(tài)優(yōu)雅從容,仿佛剛才那番劍拔弩張的威脅從未發(fā)生:“云校尉所請,景略即刻返回稟明左賢王。成與不成,非景略所能置喙。然…”
他話鋒一頓,目光再次掃過云昭腰間的短匕,嘴角的笑意變得有些意味深長,如同在品味一個只有他知曉的秘密,聲音壓得極低,卻清晰地送入云昭耳中:
“云校尉…好生保管…祖?zhèn)髦?。有些東西,沾的血…太深。拿在手里,未必是福。”
言畢,不再看任何人,蕭景略轉(zhuǎn)身,深色長袍在慘淡的晨光中劃出一道優(yōu)雅而詭異的弧線,飄然離去。只留下滿堂死寂,和云昭驟然握緊、骨節(jié)發(fā)白的手指,以及腰間那柄仿佛驟然變得滾燙的“卻邪”短匕。
血?太深?
他知道了!他認得這柄匕首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