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史那咄吉那聲裹挾著雷霆之怒的咆哮,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,瞬間點燃了赤狄軍陣積壓的狂怒!數(shù)萬把彎刀雪亮的鋒芒在陰郁天光下匯成一片刺骨的死亡之林!弓弦緊繃的吱嘎聲如同群鬼磨牙,冰冷的箭簇閃爍著嗜血的寒光,死死鎖定著清寒郡城頭!只需那赤紅的王旗微微前傾,這片死亡之雨便會將城樓連同上面所有喘息的生靈,徹底淹沒!
城樓上,空氣凝固成冰。李崇癱軟在親兵臂彎里,面如金紙,氣若游絲。趙元魁死死抓著冰冷的箭垛,指關(guān)節(jié)捏得發(fā)白,身體篩糠般抖動著,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出咯咯的聲響。錢通捻著算珠的手指僵死般停住,細長的眼睛瞪得溜圓,里面只剩下巨大毀滅前最純粹的恐懼。孫茂才被一盆冷水潑醒,蜷縮在角落,涕淚橫流,褲襠濕透,散發(fā)出濃重的騷臭。
毀滅,就在下一息!
就在這千鈞一發(fā)、所有人的心臟都要被恐懼捏爆的瞬間!
“嗡——!”
那聲沉悶而極具穿透力的弓弦震響,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城頭炸開!
云昭手中的臂張弩已然上弦!冰冷的弩箭,沒有半分偏移,依舊死死抵在蕭霓裳的太陽穴上!鋒利的箭簇緊貼著她蒼白冰冷的皮膚,壓出一道刺目的凹痕!他甚至微微側(cè)身,將弩箭和蕭霓裳毫無生氣的臉龐,更清晰地暴露在阿史那咄吉那燃燒著毀滅火焰的視線之下!
他迎著那如同實質(zhì)般壓來的、足以碾碎靈魂的恐怖威壓,背脊挺得筆直,如同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!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泥污和血漬,露出冷峻如石刻的輪廓。那雙眼睛,深不見底,沒有絲毫面對死亡應(yīng)有的恐懼或瘋狂,只有一種冰冷到極致、如同寒潭深淵般的平靜。
“退兵!三十里!明日辰時!使者一人!談!”
那斬釘截鐵、帶著玉石俱焚決絕的聲音,再次穿透喧囂的風(fēng)雨和數(shù)萬人的殺意,清晰地送向城下那尊如同地獄魔神般的身影!
時間,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攥住,停止了流動。
阿史那咄吉胸膛劇烈起伏,虬髯戟張,那雙燃燒著暴怒的鷹眸死死釘在云昭身上,又死死釘在那支抵在蕭霓裳太陽穴上的弩箭上!他握緊韁繩的手背上,粗大的青筋如同虬龍般暴凸,指節(jié)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!胯下那匹赤紅如血的巨馬感受到主人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,狂暴地揚蹄踏地,碗口大的鐵蹄將泥濘的地面砸出深坑,發(fā)出沉悶如雷的巨響!
退兵?談?!
這不僅僅是挑釁!這是對他草原雄主尊嚴最徹底的踐踏!是對赤狄鐵騎無敵威名赤裸裸的羞辱!數(shù)萬雙眼睛在看著他!無數(shù)部落的頭人在看著他!他只需輕輕揮下手臂,這座卑賤的邊城和里面所有螻蟻般的生命,連同那個膽敢威脅他的南狗,都將化為齏粉!
然而…他的目光無法從那支冰冷的弩箭上移開。那支箭,抵著的是蕭霓裳!是他阿史那咄吉視若己出的利刃!是他帳下最鋒利、最忠誠、也最…特殊的“血狼”!她的母親…那個來自南方的女子…那雙臨死前依舊清澈、帶著無盡哀傷的眼睛…霓裳是她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…
一股混雜著暴怒、屈辱和一絲極其隱秘的、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焦灼,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臟。他可以不在乎一座邊城的存亡,可以不在乎數(shù)萬南人的性命,但他無法承受失去蕭霓裳的代價!那不僅僅是失去一員悍將,更是對他過往承諾最徹底的背叛!
赤狄軍陣的咆哮和殺意在王者的沉默中,如同被無形的堤壩阻擋,狂躁地翻涌著,卻遲遲未能化作毀滅的洪流。無數(shù)雙眼睛在城頭的弩箭和王者的沉默之間驚疑不定地逡巡。戰(zhàn)場上,只剩下戰(zhàn)馬焦躁的響鼻和旗幟獵獵的聲響,以及那令人窒息的、等待最終審判的壓抑。
一秒…兩秒…十秒…
每一息的流逝,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。
終于!
“嗚——嗚——嗚——!”
三聲低沉而蒼涼的號角聲,如同受傷巨獸的嗚咽,猛地從赤狄軍陣后方響起!聲音穿透戰(zhàn)場,帶著一種極其不情愿的、沉重的威壓!
軍陣前方,那面猙獰的狼頭金纛,在阿史那咄吉幾乎噴火的目光注視下,極其緩慢地、帶著千鈞重負般…向后…擺動了一下!
退!退兵!!
赤狄軍陣瞬間一片嘩然!驚愕、不解、憤怒的聲浪如同潮水般涌起!但王旗的威嚴不容置疑!盡管怨氣沖天,那如同黑色潮水般的鋼鐵洪流,在無數(shù)雙不甘、嗜血的目光注視下,開始極其緩慢地、帶著濃烈的不甘和壓抑的怒火,如同退潮般,緩緩向后移動!馬蹄踐踏著泥濘,卷起新的煙塵,遮天蔽日,卻不再是進攻的號角,而是屈辱的挽歌。
城頭上,死寂被一種劫后余生的、近乎虛脫的喘息取代。李崇喉嚨里發(fā)出一聲怪異的抽氣聲,徹底暈死過去。趙元魁身體一軟,順著箭垛滑坐在地,渾身大汗淋漓,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。錢通捻算珠的手指終于動了一下,卻帶著控制不住的顫抖。孫茂才茫然地看著退去的狄兵,似乎還沒明白發(fā)生了什么。
唯有云昭。
他緩緩放下了抵在蕭霓裳太陽穴上的弩臂。手臂因為長時間的緊繃和巨大的壓力,傳來陣陣酸麻。他看也沒看身后癱軟的眾人,目光依舊如同冰冷的鷹隼,死死追隨著那片緩緩?fù)藚s的黑色潮水,直到其徹底消失在三十里外那片低矮丘陵的陰影之中。
“把她帶下去!軍醫(yī)!不惜一切代價!吊住她的命!她若死了,所有人都得陪葬!”云昭的聲音嘶啞而冰冷,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志。他收起臂張弩,轉(zhuǎn)身,目光如刀鋒般掃過癱軟在地的趙元魁、錢通等人,聲音不高,卻字字重若千鈞:
“明日辰時,狄使入城。諸公,是生是死,在此一搏。收起你們那副喪家之犬的模樣!想活命,就把腰桿挺直了!”
***
清寒郡的夜,從未如此漫長,也從未如此喧囂之后的死寂。狄人退兵了,但那兩萬鐵騎帶來的死亡陰影,并未散去,反而如同沉重的鉛塊,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。城內(nèi),燈火通明,卻無半分喜慶??け驼髡俚那鄩言谲姽俚膮柭暫浅庀拢缤槟镜目?,拼命加固著白天被狄人前鋒哨騎試探性攻擊過的、顯得更加搖搖欲墜的城防。搬運石木的號子聲有氣無力,在夜風(fēng)中飄散,透著絕望的疲憊。
郡守府后堂,臨時布置的“醫(yī)室”內(nèi),氣氛凝重得如同冰窖。濃重的血腥味和草藥苦澀氣息幾乎令人窒息。兩名老軍醫(yī)圍著蕭霓裳,如同在刀尖上跳舞。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,體溫高得嚇人,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。肩頭那被反復(fù)撕裂的傷口,在烈酒和金瘡藥的刺激下,依舊在緩慢地滲出暗紅的血水,混合著黃色的膿液,散發(fā)出不祥的氣味。
“熱毒內(nèi)侵…傷口潰爛…脈象浮滑而亂…兇險!極其兇險!”一個老軍醫(yī)擦拭著額頭的冷汗,聲音帶著哭腔,“失血太多,元氣大傷,又淋雨受寒…若非底子異于常人…怕是早就…”
“藥!最好的藥都用上!參湯!吊命的參湯再灌一碗!”另一個軍醫(yī)嘶啞地喊著,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按壓蕭霓裳頸側(cè)的脈搏,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焦慮。仆役們端著熱水、藥湯、參湯,如同穿花蝴蝶般奔忙,臉上都帶著大難臨頭的恐懼。
云昭站在陰影里,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。他換了一身干凈的深色布袍,手臂的傷口也重新包扎過,但臉色依舊蒼白。他靜靜地看著床上那個氣息奄奄的身影,看著軍醫(yī)們絕望的忙碌,看著那暗紅和昏黃交織的繃帶。蕭霓裳的生死,此刻已不僅僅是籌碼,更是懸在清寒郡頭頂最鋒利的達摩克利斯之劍!她若死,明日阿史那咄吉的怒火,將焚盡一切!
他緩緩從懷中取出那柄“卻邪”短匕。冰冷的匕身帶著他的體溫。指尖拂過匕鞘上那道細微的凹痕,腦海中再次浮現(xiàn)祖母李氏臨終前那破碎的警告:“別信蕭…” 蕭霓裳…她的姓氏!這柄匕首夾層中那張指向未知地域的詭異地圖…還有李氏眼中那深不見底的、混雜著恐懼與恨意的復(fù)雜光芒…
“少爺…”云伯端著一碗?yún)?,小心翼翼地湊近,看著云昭手中那柄寒光湛然的短匕,欲言又止?/p>
云昭沒有抬頭,聲音低沉:“祖母臨終前…可曾提到過…狄人?或者…一個姓蕭的中原女子?”
云伯一愣,仔細回憶,渾濁的老眼閃過一絲恍然,隨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取代:“老夫人…最后那些話,顛三倒四,老奴聽得不甚真切…好像…好像確實提到過‘狄狗’…‘姓蕭的賤婢’…還有什么…‘云錚將軍死得冤’…‘那東西絕不能落到狄人手里’…”他搖搖頭,“太亂了…老奴實在…”
云錚死得冤?那東西?絕不能落到狄人手里?
云昭的心臟猛地一跳!指尖劃過凹痕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。線索如同破碎的鏡片,在腦海中瘋狂旋轉(zhuǎn)、碰撞!祖父云錚鷹愁澗力戰(zhàn)殉國,朝廷嘉獎…父親云文淵郁郁而終,臨終緊握北境地圖…祖母李氏一生守護家族虛名和那染血戰(zhàn)袍,臨終警告“別信蕭”,提及祖父死因有疑…匕首夾層中指向未知的秘圖…還有眼前這個擁有中原姓氏、在狄人部落長大的“血狼將軍”蕭霓裳…
一條若隱若現(xiàn)、卻足以打敗一切的暗線,在血與火的迷霧中,悄然浮現(xiàn)!
就在這時,床上昏迷的蕭霓裳發(fā)出一聲極其痛苦、模糊不清的囈語。聲音微弱,斷斷續(xù)續(xù),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云昭耳邊!
“…娘…別丟下我…”
“…草原…冷…”
“…云…云…錚…叛…叛徒…”
最后幾個模糊的音節(jié),如同淬毒的冰錐,狠狠刺入云昭的耳膜!
云錚?!叛徒?!
云昭猛地抬頭!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!他死死盯住蕭霓裳因高燒而痛苦扭曲的臉龐,握著“卻邪”短匕的手指驟然收緊,骨節(jié)發(fā)出輕微的爆響!冰冷的殺意與滔天的疑惑,如同兩條狂暴的毒蛇,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!
***
翌日,辰時。
陰郁的天空終于撕開了一道縫隙,慘淡的晨光吝嗇地灑在清寒郡殘破的城頭上,卻驅(qū)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懼。西城門沉重地開啟了一道僅容兩馬并行的縫隙。吊橋吱嘎作響,緩緩放下,搭在護城河冰冷的泥水上。
城外,空曠的野地上,一騎緩緩而來。
來人并非想象中的狄人悍將,而是一個穿著南方式樣深色長袍、頭戴方巾的中年文士。他面容清癯,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茍,眼神平靜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??柘碌鸟R匹也是溫順的河曲馬,而非狄人的高大戰(zhàn)馬。他身后,只有兩名同樣做南人打扮、看似隨從的健仆。
“來者何人?!”城樓上,一名郡兵什長壯著膽子喝問,聲音卻帶著控制不住的顫抖。
那文士勒住馬韁,微微抬頭,聲音清朗平和,帶著奇異的穿透力,清晰地送上城樓:“在下蕭景略,奉左賢王之命,為‘血狼將軍’之事,特來拜會清寒郡主事之人。還請通傳?!彼哪抗鈷哌^城頭殘破的防御和士卒驚恐的臉龐,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、難以察覺的弧度。
蕭?又是蕭?!
城樓值守的軍官心頭一跳,不敢怠慢,連忙派人飛報郡守府。
郡守府正堂。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。李崇強撐著病體,穿戴整齊地坐在主位,臉色蠟黃,眼神渙散。趙元魁、錢通、孫茂才分坐兩側(cè),個個面色凝重,坐立不安。趙元魁臉上帶著宿醉般的浮腫和陰鷙,錢通捻著算珠的手指節(jié)奏全無,孫茂才更是眼神躲閃,不敢抬頭。
云昭坐在李崇左下首。他換上了一身半舊的青色直裰,洗得發(fā)白,恢復(fù)了文士的裝扮,臉色依舊蒼白,但那雙眼睛卻深邃如同古井,看不到絲毫波瀾。他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玉佩,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面的云紋。
“報——!”傳令兵沖入正堂,“稟郡守!稟校尉!狄使已至城外!自稱…自稱蕭景略!”
蕭景略!
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!趙元魁猛地抬頭,眼中爆射出驚疑不定的光芒!錢通捻算珠的手指猛地一頓!連渾渾噩噩的李崇都似乎清醒了一絲,茫然地看向云昭。
“是他?!那個‘鬼狐’蕭景略?!”錢通失聲低呼,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懼,“他不是十年前就…就失蹤了嗎?怎么會…在左賢王帳下?!”
“鬼狐?”云昭抬眼,聲音平靜無波。
“云校尉有所不知!”錢通的聲音急促起來,帶著一種面對巨大威脅的恐慌,“此人…此人乃二十年前名動中原的縱橫家!口才無雙,心思詭譎!尤擅洞察人心,翻云覆雨!十年前因卷入一樁驚天大案,被朝廷通緝,從此銷聲匿跡…沒想到…竟投了狄人!此人前來…絕非善類!定是阿史那咄吉派來…派來索命的!”
縱橫家?鬼狐?蕭景略?
云昭摩挲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頓。蕭…又是蕭!他緩緩抬起眼,目光掃過堂中眾人驚懼不安的臉,最后定格在錢通那張煞白的臉上,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。
“索命?”云昭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,如同冰珠落玉盤,“他是來談判的。既然是談判,那就…讓他進來。傳令,開中門,迎‘貴客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