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夜風(fēng)裹挾著血腥、焦糊和硫磺的刺鼻氣味,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臉上。肩胛處撕裂般的劇痛,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,幾乎要將意識撕裂。蕭霓裳死死咬著牙,齒縫間彌漫著鐵銹般的腥甜。她掙扎著想穩(wěn)住身體,想看清那個在黑暗中兩次給予她重創(chuàng)的男人,想用彎刀撕開他的喉嚨!
然而,視線卻在劇烈晃動、模糊?;鸸庠谘壑信で商S的鬼影,周圍狄兵驚恐的呼喊、戰(zhàn)馬的嘶鳴、火焰燃燒的爆裂聲,都化作混亂的、毫無意義的噪音,沖擊著搖搖欲墜的神經(jīng)。左肩的傷口如同一個貪婪的漩渦,瘋狂吞噬著她的力氣和體溫。她能感覺到溫?zé)岬囊后w正不斷涌出,浸透內(nèi)甲,帶來一種粘稠而致命的冰冷。
“將軍??!”
“保護將軍??!”
幾名忠心耿耿的親衛(wèi)終于沖破混亂,嘶吼著撲到她身邊,用身體組成一道人墻。冰冷的刀鋒劈砍在皮甲上的悶響,箭矢擦過耳際的尖嘯…一切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。
“撤…向…東…”蕭霓裳用盡最后一絲清明,從牙縫里擠出破碎的命令。身體再也支撐不住,眼前猛地一黑,所有的聲音、火光、劇痛…瞬間被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吞噬。她向前栽倒,被一具堅實的臂膀死死架住。
“將軍中箭了!快!保護將軍撤退!向東!進林子!”親衛(wèi)的嘶吼帶著絕望的瘋狂。殘余的狄兵在突如其來的恐怖火攻和主將重傷的打擊下,早已魂飛魄散,此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不顧一切地簇擁著昏迷的蕭霓裳,向著營地東側(cè)那片黑黢黢的密林亡命潰逃。帥帳區(qū)域的混亂如同瘟疫般蔓延,徹底點燃了整個谷地。驚馬狂奔,火勢燎原,狄兵自相踐踏,潰不成軍!
***
對面土坡上,云昭緩緩放下兀自震顫、弓弦發(fā)出嗡嗡余響的沉重弩臂。冰冷的金屬觸感帶著釋放巨大力量后的余溫。他微微喘息,汗水混著雨水從額角滑落,流進干澀的眼眶,帶來一陣刺痛。他瞇起眼,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,死死盯著下方帥帳區(qū)域那片混亂的漩渦中心。
火光跳躍,映照出那個被親衛(wèi)死死架住的、已然失去意識的身影。肩甲碎裂處,一片刺目的暗紅正在迅速擴大、蔓延。
中了!
一股冰冷的戰(zhàn)栗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亢奮瞬間竄過脊椎!不是欣喜,而是一種巨大的賭注終于揭曉結(jié)果的、近乎虛脫的沉重感。他賭贏了!用整個清寒郡的命運,賭中了這致命的一箭!
“成了!少爺!成了!”伏在旁邊的敢死隊員激動得聲音發(fā)顫,幾乎要跳起來。
“閉嘴!”云昭的聲音嘶啞而冰冷,如同浸了冰水,“趙元魁那邊如何?”
“趙…趙公的人…還在帥帳外圍和狄兵纏斗…火太大,沖不過去…”另一名弩手緊張地匯報。
“不管他!”云昭眼中寒光一閃,沒有絲毫猶豫,“發(fā)信號!讓所有放火的人,立刻按原計劃撤退!分散!回城!”他猛地起身,動作牽扯到手臂的舊傷,一陣銳痛傳來,他卻渾然不覺。
“那…那女將…”弩手看著潰逃的狄人方向。
“追!”云昭的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,“絕不能讓她活著回到左賢王帳下!她若死,赤狄前鋒徹底瓦解!她若活…”后果不堪設(shè)想!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長劍,如同離弦之箭,率先沖下土坡,撲向那片潰兵逃亡的方向!“跟我來!”
兩名弩手和附近幾名聽到命令的敢死隊員,立刻紅著眼跟了上去。重賞的許諾和剛剛目睹的“神跡”,點燃了他們骨子里的亡命兇性!
夜,成了混亂的狩獵場。潰逃的狄兵如同驚弓之鳥,丟盔棄甲,只想一頭扎進東面的密林。云昭帶著七八個人,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,緊追不舍。他們不追求殺傷,只盯著那簇被親衛(wèi)死死護在中央、移動速度明顯拖慢的核心!
“攔住他們!攔住那些南狗!”狄人親衛(wèi)發(fā)現(xiàn)了身后的追兵,發(fā)出絕望的嘶吼。幾名悍不畏死的狄兵調(diào)轉(zhuǎn)馬頭,揮舞著彎刀,嚎叫著反撲過來,試圖用生命為主將爭取時間。
“弩!”云昭厲喝,腳步不停。
“嘣!嘣!”兩支弩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射出!如此近的距離,箭矢輕易洞穿了皮甲!兩名狄兵慘叫著栽下馬背!
“殺!”云昭已沖到近前,長劍如同毒蛇出洞,借著前沖之勢,精準地刺入一名狄兵戰(zhàn)馬的前胸!戰(zhàn)馬悲鳴著轟然倒地!他身形一矮,躲過另一名狄兵劈來的彎刀,長劍順勢上撩,鋒利的劍刃狠狠劃過對方的小腿!慘叫聲中,那名狄兵也滾落塵埃!
剩下的敢死隊員如同餓狼撲上,刀砍斧劈!狹窄的林緣地帶瞬間化作修羅場!狄人親衛(wèi)拼死抵擋,但主將昏迷,士氣已墮,在云昭這群如狼似虎、目標明確的亡命徒?jīng)_擊下,防線瞬間被撕開一道口子!
混亂中,一名親衛(wèi)為了躲避側(cè)面劈來的柴刀,身體猛地一晃!架在他肩上的蕭霓裳頓時失去了支撐,如同斷線的木偶,從馬背上重重滑落,摔在冰冷的、沾滿泥濘和血污的草地上!
“將軍?。 庇H衛(wèi)目眥欲裂,想要回身去救,卻被數(shù)把刀斧逼得連連后退!
機會!
云昭眼中厲芒爆射!他如同撲食的獵豹,猛地向前一竄,身體幾乎貼著地面滑過!長劍脫手擲出,逼退一名試圖沖過來搶奪的狄兵!在蕭霓裳身體落地的瞬間,他的手臂如同鐵鉗般伸出,狠狠攬住了她的腰!入手處一片濕冷粘膩,濃重的血腥氣瞬間沖入鼻腔!
好輕!這是云昭的第一個念頭。這具在戰(zhàn)場上兇悍如母豹的身體,此刻卻顯得異常單薄。冰冷,僵硬,生機正從肩頭那個可怕的傷口飛速流逝。
“走!”云昭沒有絲毫停頓,借著前沖的慣性,將昏迷的蕭霓裳猛地扛上肩頭!劇痛讓昏迷中的她發(fā)出一聲無意識的、痛苦的呻吟。云昭毫不理會,轉(zhuǎn)身就跑!目標不是密林,而是來時的方向!清寒郡!
“攔住他!搶回將軍!”殘余的狄人親衛(wèi)發(fā)出絕望的、撕心裂肺的嚎叫,不顧一切地撲上來!
“擋住!擋住狄狗!”幾名敢死隊員也殺紅了眼,死死堵住追兵!刀劍碰撞,血肉橫飛!
云昭扛著蕭霓裳,在泥濘的野地里亡命狂奔!肩頭的重量和傷口的劇痛讓他步履踉蹌,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風(fēng)箱般沉重。身后的廝殺聲、慘叫聲越來越遠,又被夜風(fēng)重新送回來,如同索命的鬼哭。他不敢回頭,只能拼命壓榨著肺里最后一點空氣,朝著記憶中清寒郡那點微弱的、象征著生機的黑暗輪廓狂奔!
不知跑了多久,雙腿如同灌了鉛,肺部火辣辣地疼,眼前陣陣發(fā)黑。就在意識即將模糊的邊緣,前方黑暗中,終于出現(xiàn)了幾點搖曳的火光!還有云伯那嘶啞而焦急的呼喊:“少爺!是少爺嗎?!”
“是…我!”云昭用盡最后力氣嘶吼一聲,腳下一軟,連帶著肩上的蕭霓裳,重重地向前撲倒!冰冷的泥漿瞬間淹沒了口鼻。
***
清寒郡北門。門縫開啟,云伯帶著幾個老仆連滾爬爬地沖出來,七手八腳地將泥人般的云昭和他肩上那個同樣沾滿泥血、生死不知的狄人女將拖進了城門。
“快!快關(guān)城門!”云伯的聲音帶著哭腔。
沉重的城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轟然閉合,隔絕了外面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隱約傳來的、不甘的狄人嘶吼。
郡守府后堂臨時布置的“醫(yī)室”內(nèi),燈火通明,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草藥苦澀的氣息。云昭只草草處理了一下手臂崩裂的傷口和脫力的虛脫感,便站在一旁,臉色蒼白,眼神卻銳利如刀,死死盯著臨時拼湊的木板床上那個身影。
兩名須發(fā)皆白、被從被窩里硬拖出來的老軍醫(yī),正圍著蕭霓裳忙得滿頭大汗。剪開肩頭破碎的皮甲和里衣,露出那個猙獰的傷口——弩箭的倒鉤撕裂了皮肉,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,邊緣焦黑,深可見骨!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。
“嘶…”一個老軍醫(yī)倒吸一口涼氣,手指顫抖著清理著傷口邊緣的碎甲片和污物,“好霸道的弩箭!倒鉤入肉,肩骨怕是…裂了…失血太多!金瘡藥!快!白藥粉按??!”
另一個軍醫(yī)手忙腳亂地將大量珍貴的、散發(fā)著濃烈藥味的白色粉末傾倒在傷口上。粉末瞬間被涌出的鮮血染紅、沖開!
“按??!用力按?。 崩宪娽t(yī)嘶吼著,用盡全身力氣壓住傷口上方止血的布巾,額頭上青筋暴跳,“熱水!干凈的布!再拿酒來!烈酒!快??!”
仆役們?nèi)缤瑳]頭蒼蠅般奔忙。熱水端來,烈酒澆在傷口上,昏迷中的蕭霓裳身體猛地一顫,發(fā)出一聲壓抑的、痛苦的呻吟,眉頭緊緊蹙起,蒼白的臉上滲出細密的冷汗。
“少爺…”云伯湊到云昭身邊,聲音壓得極低,帶著濃重的憂慮,“這…這女人…是赤狄大將?留在府里…是滔天大禍?。∪f一走漏風(fēng)聲,左賢王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云昭的聲音沙啞,目光沒有離開那張即使在昏迷痛苦中,依舊帶著冷硬線條的臉龐。滔天大禍?燙手山芋?不,這是他用命換回來的籌碼!是撬動清寒郡、乃至撬動整個北境僵局的支點!他猛地想起祖母李氏那句臨終的警告:“別信蕭…”蕭?蕭霓裳?她的姓氏!這其中,必有驚天關(guān)聯(lián)!
“消息必須封鎖!”云昭的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味道,“今夜參與行動的所有人,包括趙家私兵和敢死隊員,全部集中看管!嚴令封口!膽敢泄露半字者,誅三族!對外只言夜襲狄營,大獲全勝,斬首無數(shù),余寇潰散!”他的目光轉(zhuǎn)向云伯,冰冷而銳利,“府內(nèi)侍候之人,由你親自挑選!只留啞仆!敢有異動者,格殺勿論!”
“是!”云伯心頭一凜,肅然領(lǐng)命。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一陣壓抑著憤怒的喧嘩。
“讓開!老夫要見云昭!”是趙元魁嘶啞的咆哮聲,帶著劫后余生的暴怒和濃烈的怨毒!
“趙公!校尉大人有令…”
“滾開!他云昭算什么東西!敢軟禁老夫?!”伴隨著推搡和甲葉碰撞的聲音,后堂的門被猛地撞開!
趙元魁闖了進來。他比云昭更加狼狽,身上的皮甲布滿刀痕和煙熏火燎的痕跡,臉上沾著黑灰和血污,幾處傷口還在滲血。他帶來的人顯然在夜襲中損失不小,此刻他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,如同受傷的野獸。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傷痕累累、臉色難看的趙家私兵頭目。
“云昭!”趙元魁一眼就看到躺在木板床上、正被軍醫(yī)施救的蕭霓裳,瞳孔猛地一縮,隨即爆發(fā)出更強烈的怒火,戟指云昭,“你!你竟敢私藏狄酋?!還…還是個女人?!你知不知道這是引火燒身!左賢王豈會善罷甘休?!你是要把整個清寒郡拖入萬劫不復(fù)之地嗎?!”他的咆哮震得房梁嗡嗡作響。
錢通和孫茂才也聞訊趕來,擠在門口,看著床上那個氣息奄奄的狄人女將,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。錢通捻著算珠的手指抖得厲害,孫茂才更是雙腿發(fā)軟,幾乎要癱倒。
“完了…完了…”孫茂才失神地喃喃自語。
云昭緩緩轉(zhuǎn)過身。他臉色依舊蒼白,甚至因為失血和疲憊顯得有些虛弱,但那雙眼睛在搖曳的燈火下,卻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,平靜得令人心悸。他迎著趙元魁幾乎要噴火的怒視,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的嘈雜:
“引火燒身?萬劫不復(fù)?”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帶著一絲嘲弄,“趙公,若非我今夜將你‘驅(qū)’出城外‘哨探’,此刻,你是躺在城外狄人的亂尸堆里,還是…正跪在左賢王的馬前,搖尾乞憐,獻上你趙家所有的田產(chǎn)、牧場、商隊,以換取你趙氏一門的茍活?”
趙元魁被這誅心之問噎得臉色由紅轉(zhuǎn)紫,胸口劇烈起伏,卻一時語塞。
“至于她…”云昭的目光轉(zhuǎn)向昏迷的蕭霓裳,眼神深邃,“她是禍水,也是生機!是左賢王最鋒利的爪牙,更是我們手中…唯一的籌碼!”
他猛地踏前一步,逼近趙元魁,逼視著對方驚怒交加的眼睛,聲音陡然轉(zhuǎn)厲,如同出鞘的利劍,帶著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煞氣:
“清寒郡,已是死地!坐守,必亡!唯有行險!以她為質(zhì),或可斡旋!以她為餌,或可設(shè)伏!甚至…以她為刃,未嘗不能反刺左賢王之心腹!”他環(huán)視著門口臉色煞白的錢通、孫茂才,以及驚疑不定的趙元魁,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落:
“諸位!亂世求存,非進即死!此女在手,我等尚有一搏之力!若拱手送還,或懼禍誅殺…明日此時,左賢王兩萬鐵騎的馬蹄,必將踏碎清寒郡的每一寸城墻!爾等家業(yè)妻小,皆為齏粉!何去何從,諸公…自決!”
死寂!絕對的死寂!只有蕭霓裳傷口處軍醫(yī)壓抑的喘息和烈酒澆淋的細微聲響。
趙元魁臉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驚悸和掙扎。錢通捻算珠的手指僵住,細長的眼睛里閃爍著精光,飛快地盤算著利弊。孫茂才張著嘴,如同離水的魚。
籌碼…生機…反刺…
云昭的話語,如同冰冷的毒液,滲入他們被恐懼填滿的心臟,帶來一種絕望中滋生的、扭曲的希望和…更深的寒意。
就在這時,一名渾身是血、跌跌撞撞的郡兵斥候猛地沖進后堂,撲倒在地,嘶聲哭喊:
“報——??!城西…城西三十里!發(fā)現(xiàn)…發(fā)現(xiàn)赤狄大軍蹤跡!鋪天蓋地!狼頭大纛…是左賢王!是左賢王的主力!前鋒…前鋒離城不足二十里了!!”
如同平地驚雷!
“什么?!”
“二十里?!”
“完了!全完了!”
錢通和孫茂才瞬間面無人色,失聲驚呼,最后一點僥幸徹底粉碎!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,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!
趙元魁猛地轉(zhuǎn)頭,死死盯住云昭,又看向床上那個昏迷的、決定著清寒郡命運的狄人女將,眼神劇烈變幻,最終化為一種近乎瘋狂的兇狠和…一絲被逼到絕境的決絕!
云昭緩緩閉上眼睛,深吸一口氣。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血腥和草藥味涌入肺腑。再睜開時,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靜和一種背水一戰(zhàn)的瘋狂。
左賢王…來了。比他預(yù)想的更快,更兇猛!
他猛地看向昏迷中的蕭霓裳。燙手山芋?不,現(xiàn)在,這是清寒郡唯一的護身符,也是即將引爆的、最危險的炸藥!
棋局,已至中盤。落子,無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