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黃的油燈下,糊火柴盒的“沙沙”聲成了這個家新的背景音。爸爸笨拙卻認真的參與,像一道無聲的暖流,悄然融化了郝麗心中最后一點堅冰般的恐懼和疏離。她不再覺得自己是純粹的負擔(dān),那雙糊盒子糊得紅腫、甚至開始脫皮的手指,成了她在這個家里立足的憑證,是她為妹妹掙藥錢的武器。雖然疲憊,但眼神里漸漸有了踏實的光。
日子在稀粥、糊盒子和偶爾的木工零活中艱難地向前滾動。爸爸比以前更沉默了,但收工回來,總會默默幫郝麗把糊好的火柴盒整理捆扎好,或者劈好第二天燒灶的柴。媽媽則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,操持家務(wù),照看小豆丁,還要盯著郝麗糊盒子的質(zhì)量和數(shù)量,生怕王嬸挑剔。
小豆丁在媽媽精心的照料和賒來的斷續(xù)藥湯下,竟也一天天硬朗起來。雖然依舊瘦小,但燒徹底退了,小臉也褪去了病態(tài)的蠟黃,偶爾還能咧開沒牙的小嘴,對著逗她的人發(fā)出“咯咯”的笑聲。那笑聲像破云而出的第一縷陽光,總能短暫地驅(qū)散屋內(nèi)的陰霾。
轉(zhuǎn)眼,開學(xué)的日子到了。
村里的小學(xué)堂響起了久違的鐘聲。蔓蔓早就收拾好了洗得發(fā)白的舊書包,里面裝著幾支禿頭的鉛筆和幾本卷了邊的舊課本,小臉上滿是雀躍。能上學(xué),對她來說,是清貧日子里難得的亮色。
“郝麗,快收拾收拾,跟蔓蔓一起去學(xué)堂!”媽媽一邊給小豆丁喂著米糊,一邊對正埋頭糊火柴盒的郝麗說道,語氣自然得就像吩咐蔓蔓一樣。
郝麗糊盒子的手猛地一頓,刷子上的糨糊滴在了硬紙板上。她抬起頭,臉上不是欣喜,而是巨大的驚愕和……強烈的抗拒。
“不!我不去!”她幾乎是脫口而出,聲音帶著一絲慌亂,“我……我要糊盒子!要給妹妹掙藥錢!”她下意識地把手邊剛糊好的幾個盒子攏了攏,仿佛那是她不能離開的堡壘。
媽媽放下勺子,看著郝麗:“藥錢要掙,書也要讀。你還小,不識字,以后怎么辦?”
“我不需要識字!”郝麗倔強地梗著脖子,眼圈卻悄悄紅了,“我能干活!我會糊盒子!以后……以后我還能干別的活!我能養(yǎng)活妹妹!”她把“養(yǎng)活妹妹”幾個字咬得特別重,像是在說服媽媽,更像是在說服自己。上學(xué)?那是多么遙遠而奢侈的事情!那意味著要花錢買書本筆墨,意味著要占用糊盒子的時間,意味著她不能時時刻刻盯著妹妹……更重要的是,她心底深處有個聲音在嘶喊:我不配!我是被爹娘拋棄的累贅,能有個地方待著,有口飯吃,已經(jīng)是天大的恩賜了,怎么還能奢望去上學(xué)堂?
“郝麗,”媽媽的聲音嚴肅起來,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聽我說。糊盒子能糊一時,糊不了一世!你妹妹會長大,你也會長大。不識字,你將來就是個睜眼瞎!被人騙了都不知道!去城里找活干,人家都不要不識字的!你拿什么養(yǎng)活妹妹?拿什么讓自己活得像個人樣?”
媽媽的話像錘子,敲在郝麗心上最敏感脆弱的地方。她想起母親卷款逃跑時決絕的背影,想起叔伯們推諉時冰冷的眼神,想起王嬸收料時那審視的目光……“活得像個人樣”……這幾個字像滾燙的烙鐵,燙得她心口發(fā)疼。她低著頭,手指緊緊摳著粗糙的桌沿,眼淚無聲地大顆大顆砸在手背上。
媽媽嘆了口氣,走過去,把哭泣的女孩輕輕攬進懷里。這一次,郝麗沒有掙扎,只是把臉深深埋在媽媽帶著煙火氣和淡淡草藥味的衣襟里,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。
“傻孩子,”媽媽的聲音放柔了,帶著深深的憐惜,“嬸知道你心里苦,知道你怕。可就是因為這樣,你才更要讀書,更要識字!識字了,你心里那盞燈就亮了!你就能看清路,知道什么是對,什么是錯,知道怎么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!不是為了別人,是為了你自己!為了你妹妹!你難道想讓你妹妹長大了,也跟你現(xiàn)在一樣,只會糊火柴盒,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嗎?”
媽媽的話,像一把鑰匙,猛地捅開了郝麗心中那扇緊閉的、充滿恐懼和自卑的門。為了自己?為了妹妹?識字……能點亮心里的燈?
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,看向媽媽。媽媽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悲憫,而是一種堅定的、充滿期許的力量,像黑暗中的燈塔。她又看向旁邊籮筐里的小豆丁,妹妹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地看著哭泣的姐姐,小手無意識地揮舞著。
為了妹妹……能有一個不一樣的未來?
“我……我去……”郝麗的聲音細若蚊蠅,帶著濃重的哭腔,卻異常清晰。她用力點了點頭,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。
媽媽笑了,那笑容里有欣慰,也有如釋重負。她趕緊翻箱倒柜,找出一塊還算干凈的粗布,給郝麗縫了一個簡易的書包。又把蔓蔓以前用過的、短得握不住的鉛筆頭削尖,找了本還算完整的舊算草本。
“先湊合用著,以后……以后會好的?!眿寢尠褧豌U筆鄭重地遞給郝麗。
郝麗接過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書包,像捧著稀世珍寶,緊緊抱在懷里。那里面裝的,不再是糊火柴盒的糨糊味,而是一種她從未敢想象的、名為“未來”的沉重又輕盈的東西。
送走了結(jié)伴上學(xué)的蔓蔓和一步三回頭、眼神里交織著緊張和新奇的郝麗,媽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但肩頭的擔(dān)子并沒有減輕。小豆丁需要人寸步不離地照看,糊火柴盒的速度因為郝麗上學(xué)而慢了下來,家里的米缸又快見底了。
就在這時,爸爸的行動,給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一個意外的支撐。
爸爸收工回來得更晚了。連續(xù)幾個晚上,他都在院子里那盞昏暗的馬燈下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孛钪?。他翻出了塵封已久的鋸子、刨子、鑿子,把之前做零活剩下的、別人不要的邊角木料收集起來。
幾天后,當(dāng)蔓蔓和郝麗放學(xué)回來(郝麗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因為學(xué)會寫自己名字而產(chǎn)生的羞澀紅暈),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堂屋里堆滿了東西:幾個結(jié)實小巧的馬扎(凳子),幾個打磨光滑、帶著天然木紋的小板凳,幾個造型樸拙卻實用的木碗,甚至還有幾個給小孩子玩的、上了發(fā)條能蹦跳的小木青蛙!
“爸!這都是你做的?”蔓蔓驚喜地叫起來,拿起一個小木青蛙,愛不釋手。
爸爸正用砂紙打磨著一個小板凳的邊緣,聞言只是“嗯”了一聲,臉上沒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。他粗糙的大手上沾滿了木屑,還有幾道新鮮的劃痕。
“他爸,你這是……”媽媽也驚訝地看著這一屋子“成果”。
“料是邊角料,不值錢。手藝也糙,賣不了大價錢?!卑职诸^也沒抬,聲音悶悶的,“明天……你拿去集市上,看看能不能換點錢,或者……換點糧食?!彼D了頓,補充道,“火柴盒的料,多領(lǐng)些回來。晚上……我?guī)椭c?!?/p>
媽媽的眼眶瞬間就紅了。她明白,這是爸爸在用他唯一擅長的方式,笨拙地、沉默地,為這個家,為那兩個他最初并不情愿收留的孩子,添磚加瓦。他做不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,只能用這些粗糙的木器,一點一點地,試圖壘起一道抵御風(fēng)雨的矮墻。
第二天,天還沒亮透,媽媽就背著沉重的背簍出發(fā)了。背簍里裝著爸爸做的那些小木器,還有郝麗熬夜糊好的、捆扎整齊的火柴盒。小豆丁被用布帶牢牢捆在媽媽背上。
集市上人聲鼎沸。媽媽找了一個角落,把東西擺開。木器樸實耐用,價格也低廉,倒是吸引了一些過日子精打細算的農(nóng)人。火柴盒也有人問津,雖然價錢被壓得很低。
“大姐,你這馬扎結(jié)實,多少錢一個?”
“這木碗給娃用正好,便宜點行不?”
“火柴盒怎么賣?要得多能便宜嗎?”
媽媽臉上堆著笑,用干澀的喉嚨應(yīng)對著討價還價,手指因為數(shù)著那些零碎的銅板而微微顫抖。每一次成交,哪怕只換來幾個銅板或者一小袋雜糧,都讓她心頭松一口氣。背上的小豆丁好奇地東張西望,偶爾咿呀兩聲,成了媽媽疲憊中最甜蜜的慰藉。
傍晚,媽媽背著空了大半的背簍(換回了一些銅板、一小袋糙米和一小捆青菜)和更多新的火柴盒原料回到家時,夕陽的余暉正灑滿小院。郝麗正坐在門檻上,借著最后的天光,一筆一劃、極其認真地在本子上寫著什么,小臉上滿是專注。蔓蔓在旁邊指點著。
“媽!你看!”郝麗看到媽媽回來,立刻獻寶似的舉起本子。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:郝、小、麗。雖然筆畫稚嫩,結(jié)構(gòu)松散,卻寫得極其用力。
“郝小麗?”媽媽愣了一下,隨即明白過來,這是郝麗給自己和妹妹起的名字?或者是她終于會寫自己的全名了?
“嗯!”郝麗用力點頭,眼睛亮晶晶的,像落進了星星,“先生教的!這是我的名字!郝、小、麗!”她又指著旁邊籮筐里的小豆丁,“妹妹……妹妹以后也要上學(xué)!也要會寫自己的名字!”
媽媽看著郝麗眼中那簇被知識點燃的、名為希望的光亮,再看看背簍里那點微薄的收獲,以及屋里正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修理工具的爸爸的身影,心頭涌起一股巨大的、混雜著辛酸與溫暖的浪潮。
苦難像沉重的磨盤,日復(fù)一日地碾壓著他們。饑餓的威脅從未遠離,債務(wù)像影子般纏繞,明天依舊迷茫。但此刻,夕陽的暖光里,女兒識字時眼里的光,丈夫沉默勞作的身影,背上嬰兒安穩(wěn)的呼吸,還有手中那沉甸甸的、代表著全家努力的銅板和米糧……這一切,像無數(shù)細小的、堅韌的藤蔓,在苦難的巨石縫隙中,頑強地向上攀爬,尋找著陽光。
灶膛里的火升起來了,鍋里煮著新?lián)Q來的糙米和青菜,散發(fā)出久違的、帶著希望的香氣。糊火柴盒的“沙沙”聲又在燈下響起,這一次,是爸爸和蔓蔓一起在糊。郝麗則趴在桌角,就著油燈昏黃的光,一遍又一遍,無比認真地書寫著她剛剛學(xué)會的、屬于自己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