郝麗眼中那簇被“郝小麗”三個字點燃的光亮,像一顆微弱的火種,落進了這個被貧困和苦難反復捶打的家里。它無法立刻驅散寒冷,卻悄然改變著某些東西。
日子依舊像拉磨的老驢,沉重而緩慢地轉著圈。
爸爸的木工活成了家里新的指望。他不再只做零碎修補,開始有意識地收集更好的邊角料,甚至偶爾咬牙買點便宜的木方。夜晚的院子,馬燈昏黃的光暈下,叮叮當當?shù)那么蚵暋從韭?、刨花聲成了固定的背景音。他做的馬扎更結實,小板凳的邊角打磨得越發(fā)圓潤光滑,木碗的弧度也更貼合手掌。他甚至開始嘗試做些小玩意兒——會點頭的小木鳥、帶抽屜的小木匣,雖然粗糙,卻透著一種笨拙的用心。這些不再僅僅是換口糧的工具,似乎也成了他沉默世界里的一種表達。
媽媽依舊是那個不知疲倦的樞紐。天蒙蒙亮就背著背簍出發(fā),背簍里裝著爸爸熬夜做好的木器,還有郝麗和蔓蔓利用一切空隙糊好的火柴盒。小豆丁像個小包袱,牢牢捆在她背上,咿咿呀呀地見證著集市上的喧囂與母親的疲憊。媽媽的臉被風吹得更粗糙了,討價還價的聲音也愈發(fā)沙啞,但眼神里的韌勁卻像淬過火的鐵。每一次換回幾個銅板、一小袋雜糧、甚至幾顆便宜的青菜,都讓她緊鎖的眉頭舒展片刻。她知道,背簍輕一分,家里的米缸就能滿一分,郝麗買作業(yè)本的錢,小豆丁的藥,就多一分指望。
變化最大的,是郝麗。
學堂對她來說,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奢望,而是一個充滿新奇、緊張,又讓她拼命汲取的圣地。她像一塊干涸了太久的土地,貪婪地吮吸著知識的雨露。先生教的每一個字,她都瞪大眼睛,豎起耳朵,生怕漏掉一點。她的鉛筆頭短得幾乎握不住,寫出來的字像扭動的蚯蚓,歪歪扭扭地爬滿算草本的格子。但她寫得無比認真,用力到指關節(jié)發(fā)白。晚上,在糊火柴盒的間隙,她就著油燈微弱的光,一遍遍地寫,一遍遍地念。手指被糨糊腐蝕得脫皮、開裂,握筆時鉆心地疼,她也咬著牙忍著。
“郝、小、麗?!彼吐暷钪?,仿佛這三個字有神奇的魔力,能驅散她心中殘留的陰霾,能給她力量去對抗這沉重的命運。
有一次,先生教了“家”字。先生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那個方方正正的漢字,解釋道:“家,就是遮風擋雨的地方,是有親人相互依靠的地方。”
郝麗看著那個字,愣住了。遮風擋雨?相互依靠?她的眼前閃過冰冷的薄棺,閃過母親決絕的背影,閃過叔伯們推諉的冷臉……然后,畫面跳轉:是灶膛里跳躍的火苗,是蔓媽背著小豆丁去集市的溫暖后背,是蔓爸燈下沉默糊火柴盒的側影,是蔓蔓教她寫字時耐心的聲音,是小豆丁對著她咧嘴笑的沒牙小嘴……
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她的鼻腔,眼眶瞬間就熱了。她趕緊低下頭,假裝在本子上寫字,眼淚卻“吧嗒”一聲,滴落在那個剛剛寫下的、歪歪扭扭的“家”字上,墨跡立刻暈開了一小團。
這不是她出生的那個家。那個家,像紙糊的房子,風雨一來,就徹底垮塌了,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和刺骨的絕望??裳矍斑@個……這個用糊火柴盒的糨糊粘起來的,用粗糙木器一點點壘起來的,用稀粥和野菜喂養(yǎng)著的,用油燈下沙沙的書寫聲和叮當?shù)那么蚵曁顫M的……是什么?
“郝麗,你怎么哭了?”下課后,蔓蔓小聲問她。
郝麗慌忙用袖子擦掉眼淚,指著本子上那個暈開的“家”字,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:“沒……沒什么。這個字……寫得不好看?!彼驯咀泳o緊抱在懷里,像守護著一個巨大的、溫暖的秘密。她沒有說出口的是,在這個暈開的“家”字里,她看到了灶膛的火光,聽到了蔓爸的刨子聲,聞到了蔓媽背上的味道……這不再是書本上的字,而是她心里沉甸甸的、帶著痛楚卻無比真實的暖流。
學堂第一次小考。郝麗緊張得手心全是汗。題目很簡單,就是默寫學過的幾個字和簡單的加減。她握著那截短得可憐的鉛筆,一筆一劃,寫得極其緩慢,極其用力,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到筆尖。交卷的時候,她的本子上,每一個字都像用刀刻上去的一樣深。
幾天后,先生發(fā)卷子。念到“郝小麗”時,先生頓了一下,臉上露出些許驚訝,隨即是溫和的笑意:“郝小麗,九十五分。字寫得……很有力氣!進步很大!”
郝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她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上講臺,接過那張薄薄的卷子。上面紅色的“95”像一團跳躍的火苗,燒得她臉頰滾燙。卷子上她寫的字,雖然依舊歪扭,但每一個筆畫都清晰可辨,透著一股不服輸?shù)木髲姟?/p>
放學路上,郝麗把那張卷子緊緊貼在胸口,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,在她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服上跳躍。她第一次覺得,這條通往學堂的泥巴路,不再那么漫長和灰暗。
回到家,她迫不及待地把卷子拿給媽媽看。媽媽正在灶臺邊切著剛換回來的、帶著泥土的青菜,手上還沾著水。她接過卷子,看著那個鮮紅的“95”,又看看郝麗因為激動而亮得驚人的眼睛,臉上綻開了許久不見的、發(fā)自內心的笑容。那笑容驅散了她眉宇間深深的疲憊。
“好!真好!”媽媽的聲音帶著哽咽,她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卷子上郝麗的名字,“我就說,我們郝麗是塊讀書的料!”她小心地把卷子折好,像收藏寶貝一樣,放進了柜子里那個裝針線的破鐵盒里。
晚上,爸爸收工回來,照例在燈下糊火柴盒。郝麗鼓起勇氣,把卷子拿出來,遞到爸爸面前。
爸爸愣了一下,放下手里的盒子,在褲子上擦了擦沾著糨糊的手,才接過那張薄薄的紙。他識字不多,但那個大大的、鮮紅的“95”他認得。他看看分數(shù),又看看卷子上郝麗寫的那些字,最后,目光落在郝麗那張帶著緊張和期待的小臉上。
他沉默了許久?;椟S的燈光下,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。然后,他什么也沒說,只是把卷子小心地放在桌上,繼續(xù)拿起火柴盒糊起來。但郝麗敏銳地發(fā)現(xiàn),爸爸糊盒子的動作似乎更輕快了些,嘴角也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。
第二天,郝麗在書包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支嶄新的、帶著橡皮頭的鉛筆!不是半截,是完整的一支!鉛筆用一小塊干凈的布包著,靜靜地躺在她的舊算草本上。
她猛地抬起頭,看向正在院子里劈柴的爸爸。爸爸背對著她,揮動斧頭的動作依舊沉默而有力。陽光落在他寬厚的背上,汗珠順著脖頸滑落。
郝麗緊緊攥著那支嶄新的鉛筆,溫熱的液體瞬間模糊了視線。那支鉛筆,像一道無聲的閃電,劈開了爸爸沉默堅硬的外殼,讓她窺見了里面深藏的、笨拙卻滾燙的暖流。她低下頭,用袖子狠狠抹掉眼淚,然后拿出算草本,在新的一頁上,用那支嶄新的鉛筆,極其認真地、一筆一劃地寫下了:
家。
這一次,字跡依舊不夠漂亮,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堅定、更加清晰。在這個用苦難和微光共同書寫的“家”字里,有爸爸斧頭劈柴的悶響,有媽媽灶臺翻炒的香氣,有蔓蔓低聲的誦讀,有小豆丁咿呀的童音,有火柴盒堆疊的沙沙聲,還有油燈下,那支嶄新鉛筆落在紙上的、充滿希望的沙沙聲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