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如浸透牛乳的紗幔，纏繞著象城北區(qū)的婆羅門聚居地。迦爾納赤腳踏過冰涼的石板路，露水浸透的草屑黏在腳踝。粗麻布包裹的胸甲緊貼前胸，沉甸甸地墜著，隨著步伐發(fā)出沉悶的輕響。昨夜涂抹的血蜜已干涸成甲胄上暗紅的脈絡(luò)，在薄曦中泛著幽微的光。
德羅納學(xué)堂的青銅門環(huán)高懸，雕刻著持弓的毗濕奴神像。迦爾納仰頭望去，門楣上交織的蓮花與箭簇浮雕在霧中若隱若現(xiàn)，仿佛神話中的武器庫懸于云端。他深吸一口氣，腐葉與檀香混合的氣息刺入鼻腔。就在指尖即將觸到冰冷青銅的剎那——
“吠陀圣地，賤民止步！”兩名持矛護(hù)衛(wèi)如石雕般從門廊陰影中踏出。矛尖交錯，寒光割碎霧氣。
“我求見德羅納大師?！卞葼柤{挺直脊背，鐵甲邊緣硌著鎖骨生疼，“為習(xí)箭術(shù)而來。”
左側(cè)護(hù)衛(wèi)嗤笑出聲，矛柄重重頓地：“車轱轆聲里泡大的崽子也配握弓？滾回你的泥坑！”唾沫星子濺到迦爾納頰邊，溫?zé)嵝入?/p>
門內(nèi)忽傳來清越弦音。迦爾納倏然轉(zhuǎn)頭——透過鏤空花窗，他看見庭院中那個白袍少年。阿周那身姿如風(fēng)中修竹，挽弓搭箭，松弦的瞬間金箭破空，百步外的銅鈴應(yīng)聲而鳴，余韻清越悠長如神鳥啼囀。晨光鍍亮他側(cè)臉，連汗珠都似綴在玉像上的琉璃。
“看癡了？”護(hù)衛(wèi)的譏誚將迦爾納拽回，“那是般度族的阿周那，天神轉(zhuǎn)世的射手！你這種——”矛尖突然戳向他胸前鐵甲，刮擦聲刺耳，“披塊爛鐵就妄想當(dāng)剎帝利？”
甲胄震動傳導(dǎo)至心口，昨夜鞭傷被震裂，血珠滲出粗麻內(nèi)襯。迦爾納攥緊拳頭，指甲深掐入掌：“弓弦不認(rèn)血脈，只認(rèn)挽弓的手！”
“好個伶牙俐齒！”蒼老聲音自高處落下。迦爾納驀然抬頭，德羅納大師正立于二樓露臺。素麻長袍纖塵不染，銀須如凍結(jié)的瀑布垂至胸前，目光卻似浸透雪水的刀刃。
“大師！”迦爾納單膝觸地，甲片撞擊石板鏗然作響，“請收我為徒，我愿——”
“你能付出什么？”德羅納截?cái)嗨?，聲音無波無瀾，“我的學(xué)問，只傳予有資格守護(hù)正法之人?！?/p>
“我有鐵打的筋骨！”迦爾納猛地扯開衣襟，露出新鍛的胸甲與交錯的鞭痕，“日夜苦練，血汗為證！”
庭院中的阿周那已收弓望來。好奇的目光滑過迦爾納傷痕累累的胸膛，落在那副粗陋鐵甲上時(shí)，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蹙。
德羅納緩步下樓，木屐敲擊石階的脆響在寂靜中回蕩。他行至迦爾納面前，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按向少年肩頭鞭傷！劇痛如毒藤纏身，迦爾納渾身劇顫卻咬牙未退。
“痛嗎？”德羅納收手，指尖沾著新鮮血漬，“習(xí)箭之苦，百倍于此?！?/p>
“我能忍！”
“忍？”大師忽然輕笑，朝阿周那微一頷首，“我徒兒七歲便能引三石弓。”
話音未落，阿周那張弓如滿月。三支箭流星趕月般離弦，瞬息間穿透院中三片飄落的菩提葉，釘入箭靶紅心時(shí)猶自嗡鳴。貴族子弟們的喝彩聲如潮水涌來。
德羅納轉(zhuǎn)向迦爾納，聲音陡然轉(zhuǎn)冷：“車夫之子不配持剎帝利之弓。正法如弦，稍有偏斜便失其力——”他枯指點(diǎn)向迦爾納心口鐵甲，“而你，生來便是偏離靶心的箭。”
“轟”的一聲，學(xué)堂巨門在迦爾納眼前閉合。門環(huán)上毗濕奴神的石雕眼瞳漠然俯視，仿佛在嘲弄他甲胄上未干的血跡。喝彩聲穿透門板，針一般扎進(jìn)耳膜。他僵立如石，胸甲內(nèi)的血蜜被體溫烘出甜腥氣，混著新滲的血，在甲片縫隙里黏稠地流淌。
霧靄深處傳來車輪轆轆聲。一輛象牙鑲嵌的馬車駛近，華蓋垂落的金鈴叮當(dāng)。車窗紗簾被玉指挑起一角，般度族長子堅(jiān)戰(zhàn)的面容一閃而過。那雙悲憫的眼掃過迦爾納時(shí)，如同看見路旁傾倒的陶罐般無波無瀾。紗簾落下，馬車碾過積水，泥點(diǎn)濺上迦爾納赤裸的小腿。
他仍釘在原地，鐵甲覆住的胸膛劇烈起伏。露臺傳來阿周那清朗的誦經(jīng)聲，是《吠陀》中禮贊太陽神的篇章：“彼居蒼穹，輝光普照，眾生之父……”每一個梵文音節(jié)都像燒紅的鐵釘，楔入迦爾納的顱骨。
**“——而你，生來便是偏離靶心的箭?！?*
德羅納的判詞在腦中反復(fù)炸響。迦爾納猛地轉(zhuǎn)身，發(fā)足狂奔。鐵甲隨步伐瘋狂撞擊肋骨，未愈的鞭傷在粗麻摩擦下迸裂，鮮血順甲紋淌下，在石板路印下斷續(xù)的紅痕。他撞開南城污穢的市集，驚得雞飛狗跳。賣陶老嫗的咒罵、醉漢的哄笑、娼妓窗口飄來的艷曲，所有聲音絞成混沌的漩渦，裹著他墜向深淵。
河灘的蘆葦蕩終于吞沒了他的身影。迦爾納撲跪在淤泥中，撕扯著胸前的鐵甲。草繩勒進(jìn)脖頸，甲片邊緣割破手指。血與污泥糊滿胸膛，鐵甲卻如長進(jìn)皮肉般頑固。他喉嚨里迸出野獸般的嗚咽，一拳砸向水面！
“嘩啦！”濁浪驚飛白鷺。倒影里那個披發(fā)染血的少年隨水波扭曲變形，胸甲在粼粼波光中竟似燃燒的日輪。迦爾納怔怔看著，突然發(fā)狠地掬水搓洗鐵甲。指甲刮過錘痕間的血蜜，刮過維卡斯的鞭痕烙印，刮過妮薩敷藥時(shí)留下的姜黃漬。污水順著甲片溝槽流下，在河灘淤積成赭紅的淺洼。
“洗不掉的?！鄙砗髠鱽硖K多沙啞的聲音。迦爾納猝然回頭，養(yǎng)父枯瘦的身影立在蘆葦叢中，肩頭還沾著趕車時(shí)的草屑。
“他們說得對……”迦爾納聲音支離破碎，“我就像這甲，再洗也是滿身鐵銹味?！?/p>
蘇多蹚水走來，渾濁的河水漫過他小腿。他并不看兒子，卻彎腰從泥里摳出一枚卵石。石面布滿苔痕與螺殼鑿刻的孔洞?！翱催@石頭，”他將石子塞進(jìn)迦爾納掌心，“河底埋了它多少年？可你剖開——”枯指猛然發(fā)力！石塊應(yīng)聲裂開，露出內(nèi)里玉髓般瑩潤的石英層，在夕照下流轉(zhuǎn)虹彩。
“鐵甲遮身，遮不住心里的光?！碧K多抹去迦爾納頰邊混著血的泥水，“德羅納的門檻高，可你爹的門檻——”他跺了跺腳下的淤泥，“就在這泥水里。弓在心底，不在手里！”
暮色如鐵汁澆鑄四野。迦爾納攥緊裂開的卵石，石英棱角硌得掌心血痕斑斑。胸甲浸透河水，沉甸甸地吸飽了暮色，甲緣未干的水珠混著血絲，一滴，一滴，砸在裂石虹彩上。
歸途穿過神廟廣場時(shí)，祭火已燃。婆羅門祭司的誦經(jīng)聲隨火焰升騰，空氣里彌漫著酥油與杜爾西草的辛香。信徒們匍匐在地，額觸冰冷的石磚。迦爾納裹緊破衣走過人群，鐵甲在祭火光焰中忽明忽暗。
“嗖！”破空聲尖嘯而至！迦爾納本能地偏頭，一枚金澄澄的物件擦過耳際，“當(dāng)啷”砸在腳邊石板——竟是半枚沉甸甸的金紐扣，雕著細(xì)密的日輪紋，邊緣還帶著扯斷的絲線。
他猛然抬頭。神廟側(cè)廊的陰影里，阿周那正收回?cái)S物的手。白袍少年逆著祭火光芒，面容模糊不清，唯有一雙眼睛如寒星，穿透繚繞的煙霧與迦爾納視線相撞。那眼神里沒有憐憫，沒有嘲諷，只有冰冷的審視，仿佛在估量一件兵器是否趁手。
迦爾納脊背繃緊如拉滿的弓。他緩緩彎腰，染血的指尖觸到那枚金紐扣。祭火將紐扣表面烤得微燙，日輪浮雕的溝槽里嵌著香灰。貴族子弟的嗤笑聲隱約傳來，如毒蛇吐信。
他倏然收攏五指！金紐扣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舊傷，劇痛直沖顱頂。迦爾納轉(zhuǎn)身踏入濃重的夜色，將祭火的暖光、誦經(jīng)的梵音、金紐扣的灼燙，統(tǒng)統(tǒng)拋在身后。鐵甲隨步伐錚錚作響，肩頭鞭傷崩裂處，新鮮血液滲出，在甲胄日輪紋上蜿蜒出一道猩紅的弦月。
草棚里，油燈如豆。蘇多正就著微光修補(bǔ)車轅，木屑雪花般落滿衣襟。迦爾納攤開手掌，那枚金紐扣躺在血污與污泥中，日輪紋路仍流轉(zhuǎn)著傲慢的光澤。
“阿周那的‘施舍’？”蘇多頭也不抬。
迦爾納攥緊紐扣，金邊割破皮肉：“是標(biāo)記。標(biāo)記一條喪家犬?！?/p>
“那就咬回去！”蘇多突然暴喝，手中木槌砸向車軸！榫頭在重?fù)粝律胍髦ㄈ氚疾?，“但記住——狗咬人憑牙，人立世憑心！”槌柄在他枯掌中嗡嗡震顫。
迦爾納沉默著走向墻角水甕。他舀起一瓢冷水，劈頭澆下。水流沖開額發(fā)，漫過鐵甲，血污在腳邊積成淡紅的洼。冷意刺骨，卻奇異地澆熄了胸腔里灼燒的毒火。他凝視水中倒影：鐵甲覆身的少年雙眼赤紅如困獸，額角昨夜被維卡斯鞭梢掃過的傷口已結(jié)出暗紅血痂。
他忽然將金紐扣按向額角傷處！金屬的冷硬與皮肉的灼痛激烈交纏。紐扣背面的斷絲如毒刺扎進(jìn)皮肉，血珠順著太陽穴滑落，滴在鎖骨處的鐵甲上，濺開細(xì)小的血花。
“我會回去?！卞葼柤{聲音嘶啞，金紐扣在他指間捏得變形，“帶著我的弓——和我的箭?！?/p>
蘇多停下手里的活計(jì)。油燈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窩里跳躍：“弓在何處？”
迦爾納指向墻角。那里斜倚著他自制的木弓，桑木弓身被汗?jié)n浸得發(fā)黑，弓弦是牛筋捻成的粗繩。
“箭呢？”
少年扯開胸前粗麻衣。新鍛的鐵甲在昏光下森然如獸鱗，甲心那道日輪錘痕被血與蜜浸染得猙獰奪目。
“在此?！彼p叩胸甲，金鐵交鳴聲在狹小泥屋中錚然蕩開，“我的箭，終將射穿所有門檻?！?/p>
夜色如墨。迦爾納臥在草席上，金紐扣的棱角抵著掌心。隔壁傳來蘇多沉濁的鼾聲。他無聲地?cái)傞_手掌——染血的紐扣表面，日輪浮雕的中央，竟有一道細(xì)微的裂痕。月光穿透草棚縫隙，恰好照亮那道裂痕深處：一點(diǎn)極幽微的金芒在黑暗里脈動，如同被封印的熔核。
遠(yuǎn)處，德羅納學(xué)堂最高的箭樓上，阿周那憑欄而立。他攤開左手，掌心躺著半截?cái)嗔训慕鹁€。晚風(fēng)拂過少年微蹙的眉心。
“偏離靶心的箭么……”他喃喃自語，目光投向南郊沉入黑暗的貧民窟。那里，一點(diǎn)微弱的燈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，如垂死的星子不甘地搏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