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歲的迦爾納第一次嘗到血的滋味，是混著蜂蜜的甜腥。
象城南郊的賤民區(qū)蒸騰著牛糞與塵土的氣息，陽光如燒紅的鐵針扎在泥屋土墻上。迦爾納正蹲在榕樹氣根盤繞的陰影里，用撿來的半截車轅削制小弓。木屑簌簌落在赤裸的腳背上，他專注得連額角的汗珠滾進(jìn)眼角都未察覺。不遠(yuǎn)處，三個賤民孩童正踮腳夠取枝頭熟透的羅望子果。那果子紅得發(fā)亮，像凝固的日輪碎片。
“小雜種！誰準(zhǔn)你們偷摘果子！”暴喝如鞭子抽碎空氣。迦爾納猛地抬頭——剎帝利少年維卡斯騎在棗紅馬上，金線腰巾刺得人眼疼。他手中蟒皮鞭已毒蛇般竄出，直抽向最瘦小的女孩妮薩！
“躲開！”迦爾納像離弦箭撲去。鞭梢撕裂空氣的尖嘯與他骨肉相撞的悶響同時(shí)炸開。劇痛從肩胛炸向四肢百骸，他踉蹌跪倒時(shí)仍死死護(hù)住妮薩。粗麻衣裂開一道血痕，皮肉翻卷如咧開的唇。
維卡斯勒馬冷笑：“車夫崽子也配擋貴族的鞭子？”第二鞭挾著風(fēng)聲劈落，迦爾納卻突然昂頭，黑曜石般的眸子直刺對方：“打呀！讓所有人看看剎帝利的‘勇武’就是鞭打孩童！”那目光燙得維卡斯一滯，鞭影竟偏了半分，只掃過迦爾納耳際。
“賤骨頭！”維卡斯啐道，隨手將半罐蜂蜜砸向迦爾納，“賞你這野狗舔舔甜頭！”陶罐在迦爾納腳邊迸裂，金黃濃漿裹著碎瓷濺上血痕。馬蹄聲遠(yuǎn)去，妮薩顫抖著去擦他傷口，卻被迦爾納輕輕格開。
他伸出舌尖，舔過肩上混著蜜的血。鐵銹味的咸腥與花釀的奇甜在味蕾沖撞，竟激得他低笑起來。血蜜順著鎖骨流下，在瘦削的胸膛畫出一道蜿蜒的金紅溪流?！安惶?，”他抹了一把蜜血涂在妮薩眉心，“瞧，你是今日最勇的小戰(zhàn)士?！蹦菟_掛著淚珠咧嘴笑了，露出豁牙。
暮色熔金時(shí)，迦爾納攥著削好的小弓往家走。傷口隨步伐陣陣抽痛，血蜜黏著粗麻衣摩擦皮肉，每一次撕扯都像針扎。轉(zhuǎn)過土墻，卻見妮薩的哥哥普尚躲在歪斜的棕櫚葉棚后招手。男孩攤開臟兮兮的掌心，幾片車前草葉上托著搗成泥的姜黃根，還冒著辛辣的鮮香?！岸艩栧冉憬銖纳駨R后墻偷的…”普尚聲音蚊子似的，“她說敷上就不化膿?！?/p>
迦爾納怔住。姜黃在象城價(jià)比粗銀，賤民私取神廟貢品若被發(fā)現(xiàn)，輕則鞭刑重則斷手。他望向遠(yuǎn)處神廟鎏金尖頂——那里正飄來婆羅門誦經(jīng)的裊裊余音，神圣得仿佛與這片貧民窟不在同一人間。
“替我謝她?！卞葼柤{最終接過藥泥。指尖相觸時(shí)，普尚突然抓住他小指：“你會變成故事里的太陽神子嗎？駕金車來救我們？”孩子眼中有燭火躍動。迦爾納喉頭一哽，只揉了揉他茅草似的亂發(fā)。
家是倚著陶匠廢窯搭的草棚。養(yǎng)父蘇多正佝僂著擦拭車轅，粗糲手掌摩挲得木紋泛起溫潤光澤。見迦爾納帶傷歸來，他手中麻布“啪”地落地?！坝秩琴F族了？”蘇多聲音沉得像浸水的牛皮。迦爾納垂首不語，任父親用井水擦洗傷口。藥泥敷上時(shí)清涼頓生，蘇多卻突然掰過他肩膀：“抬頭！蘇多的兒子可以流血，不能低頭！”
油燈火苗在蘇多眸中跳動：“記住，蜜會化，鐵永存?！彼庀卵g皮囊，倒出幾枚銅幣和一團(tuán)油布。布卷展開，竟是三片邊緣磨薄的弧形鐵片，在昏光下泛著冷冽青芒?！败囕S襯鐵，”蘇多粗糙的指尖劃過鐵片，“給你打副胸甲?！?/p>
迦爾納瞳孔倏地睜大。剎帝利子弟才有鐵甲護(hù)身，車夫之子佩鐵已是僭越?！暗摇?/p>
“怕了？”蘇多抄起鐵錘，“哐”地砸在鐵砧上，火星如金屑四濺，“鐵不認(rèn)種姓！它只認(rèn)烈火與重錘！”聲如悶雷炸響在狹小泥屋。迦爾納胸膛滾燙起來，抓起最沉的鍛錘。錘柄粗糲的木紋硌著他未愈的鞭傷，每一次揮砸都牽扯得傷口撕裂，血珠從肩頭滲出，順著臂彎流下，滴在燒紅的鐵片上“滋”地騰起青煙。汗如溪流滑過少年繃緊的脊背，混著血水浸透破褲。
蘇多鉗穩(wěn)鐵片，任兒子發(fā)瘋般捶打?；鸸鈱㈠葼柤{的身影投在土墻上，隨錘起錘落劇烈晃動，像一尊搏擊風(fēng)暴的幼神。鐵片在重?fù)粝聺u漸變形，邊緣卷起，中心凹陷成護(hù)心鏡的雛形。燒紅的鐵映著迦爾納緊咬的牙關(guān)和灼亮的眼，汗水滴落瞬間汽化的白煙裹住他，如一襲戰(zhàn)袍。
“當(dāng)！”最后一錘落下，鐵片彎成流暢的胸廓曲線。蘇多鉗起它浸入水桶，“嗤——”的巨響中白霧暴涌。待霧氣散盡，一副粗陋卻堅(jiān)實(shí)的胸甲浮出水面。甲身布滿錘痕，像覆滿鱗片的獸皮。
迦爾納喘息著撫過鎧甲。指尖觸到一片凸起的卷邊——是維卡斯的鞭痕在鐵上的烙印。他忽然將染血的粗麻衣扯下，把新鍛的胸甲貼肉綁上。冰涼鐵片激得他一顫，但很快，體溫將鐵煨暖，血漬在青灰色金屬表面干涸成赭紅斑紋。
“像太陽的斑點(diǎn)?！蹦菟_不知何時(shí)扒在窗邊，臟臉蛋擠著竹柵。迦爾納走向她，胸甲隨步伐鏗鏘作響。他掰下半塊麥餅塞進(jìn)她手里，鐵甲在暮色中泛著沉鈍的幽光。
夜深人靜，迦爾納躺在草席上撫摸胸甲。鐵腥混著姜黃藥香縈繞鼻尖。月光從棚頂破洞瀉入，恰照亮甲心一道錘痕——形如初升日輪。白日維卡斯的嗤笑在耳畔回響：“車夫崽子也配…”
他倏地起身，從陶罐碎片中刮下殘蜜，混著肩頭未干的血，狠狠抹在鐵甲日輪紋上。蜜血滲入錘痕縫隙，在月光下蜿蜒出妖異的金紅色脈絡(luò)。柴門吱呀輕響，蘇多抱來一捆新劈的木柴，瞥見兒子在月光中挺直的背影。少年單薄的脊梁覆著粗獷鐵甲，血蜜在錘鑿的凹痕里流淌，仿佛古老神像正被供奉初祭。
“睡吧?！碧K多沙啞道，“明日還要去德羅納大師的學(xué)堂?！卞葼柤{脊背驟然繃緊。德羅納，般度與持國諸子的師尊，象城最尊貴的婆羅門。他教授剎帝利王族武藝，卻從不向低種姓敞開院門。
“我去求他收我?！卞葼柤{指尖摳進(jìn)胸甲邊緣，“用這副甲證明…”
“證明什么？”蘇多打斷他，枯掌按上冰冷鐵甲，“甲胄護(hù)身，護(hù)不住人心里的成見?！痹鹿饣^他溝壑縱橫的臉，“但若這是你的達(dá)摩——”老人喉結(jié)滾動，“就去撞個頭破血流！”
迦爾納躺回草席。鐵甲硌著肋骨，血蜜黏膩地貼著皮肉。他想起普尚眼中跳動的燭火，想起妮薩眉心血蜜的微光。遠(yuǎn)處神廟傳來夜祭的鐘聲，悠長如嘆息。他閉目蜷起，鐵甲隨呼吸起伏，月光下恍若一尊被縛的年輕神祇沉睡在塵泥里。
胸甲內(nèi)側(cè)，未干的血蜜悄然滲入鐵鱗。無人看見，那赭紅斑痕正泛起極淡的金芒，如地心熔巖在鐵殼下奔涌。更無人知曉，德羅納學(xué)堂最高的箭樓上，一個白袍少年正憑欄遠(yuǎn)眺——阿周那的目光穿透月色，落向南郊那點(diǎn)微弱的燈火，仿佛宿命的星辰感應(yīng)到了另一顆的灼熱。
草棚里，迦爾納在夢中蹙眉。鐵甲壓得他喘不過氣，卻又像第二層皮膚般溫暖。他呢喃著一個無人聽清的詞，指尖無意識摳著甲上日輪紋。血痂被摳破，新鮮血珠滲出，與蜜交融成新的圖騰。
窗外，第一縷晨光刺破夜幕，將胸甲染成淡金。新鍛的生鐵貪婪吮吸著陽光，錘痕間的血蜜竟如活物般微微搏動。迦爾納在曦光中睜眼，鐵甲緊貼肌膚處傳來奇異的灼燙——不是痛楚，而是某種沉睡的力量正透過血與鐵，叩擊他沸騰的骨血。
他起身走向門外。晨風(fēng)掀起他散亂的額發(fā)，露出光潔的額頭。簡陋的胸甲在初陽下流轉(zhuǎn)著粗糲的光，甲緣未打磨的銳邊割破他手指，血滴順甲紋滑落，在泥地上濺開點(diǎn)點(diǎn)赤星。迦爾納卻仰起臉，直視那輪躍出地平線的熾日，仿佛要從中汲取某種燃燒的勇氣。
今日，他將以車夫之子的身份，去敲響德羅納學(xué)堂的青銅門環(huá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