養(yǎng)心殿內(nèi),金磚冷硬,寒意刺骨。
進忠跪伏于地,神思恍惚,掌心仍殘留著忘川惡鬼脖頸的濕黏觸感,孤魂野鬼抓撓的灼痛猶在肌骨間隱隱作祟。
身后殿內(nèi)明黃帳幔低垂,太醫(yī)低聲議論聲音傳入耳中,想來是皇帝染了瘧疾的那幾日。
他依稀記得,永壽宮的窗欞漏風(fēng),細雪如篩,魏嬿婉蜷縮于地,喉間溢出的鮮血比朱墻更艷,洇透了素白的衣襟。
“疼嗎?”他的魂魄飄在半空,身側(cè)幽藍磷火幽幽燃燒。
“當(dāng)年您捅奴才那一刀的時候,可比這痛快多了?!?/p>
自死后,他便化作一縷孤魂,困在她身側(cè),看著她沒了命一樣的生孩子,卻個個抱給他人養(yǎng)育。看著她被人強摁下給經(jīng)幡上的人磕頭,天殺的如懿,怎的富貴那條狗也是令主兒害得?
后來又看著被帝王厭棄、幽禁永壽宮;看著她被王蟾、瀾翠灌下牽機藥,痛苦掙扎。
魏嬿婉想笑,唇角卻裂開一道血痕。進忠望著她,終于明白為何此毒名為“天子牽機”,因為每一口喘息,都似被無形的絲線勒緊咽喉,如同她這一生,被命運反復(fù)擺弄,不得解脫。
他的虛影微晃,下意識伸手想扶住她抽搐的腳踝,可半透明的手指卻徑直穿過她的身軀,徒勞無功。
“進忠……我利用了你,辜負了你……若有來世……”話音未落,她已闔上雙眼,再無氣息。
“令主兒,您說什么?什么來世?”進忠在觸碰到她那殘破不堪的身軀的瞬間,一滴清淚落在他手上,他想幫她擦去眼淚,但是沒辦法。
可魏嬿婉死后,她的魂魄卻未現(xiàn)形。或許,她早已入了輪回,將他徹底遺忘。
自她離去,他的魂魄竟不再受困,這期間他旁觀流淌著魏嬿婉血脈的愛新覺羅氏,引領(lǐng)著大清王朝,走向榮耀巔峰,又一步步走入滅亡深淵。
進忠記著洋人留下的航海地圖,尋遍天下每一寸土地,可他依舊沒有尋到魏嬿婉的一絲蹤跡。
難道真如世人所言,人一生作惡多端,此刻正在地府的十八層地獄,永世不得超生?
這般想著,他眸中戾氣驟生,趁中元鬼門大開之際,硬闖地府。
百年間,他踏遍刀山火海,受盡酷刑,卻仍不肯罷休。
終于他被鬼差押到了孟婆亭前,望著那碗轉(zhuǎn)世投胎的孟婆湯,那碗渾濁的湯水映著他扭曲的面容。
“飲下此湯,前塵盡忘?!?/p>
進忠滿心不甘,憑什么就要把她忘了?于是想要推翻湯碗。
就在這時,一股無形之力將他卷入一片純白虛無之中。
“?!獧z測到強烈執(zhí)念值,魂魄損壞嚴(yán)重,啟動強制綁定中……”
“宿主您好,我是系統(tǒng)79號,檢測到您有強烈執(zhí)念,投放到世界中……”
“師兄!愣著作甚?師父不在,您還不快進去。”進保的催促聲將他驚醒。
進忠驟然回神,瞳孔微縮,垂眸看向自己完好無損的雙手,指節(jié)修長,掌心干凈,沒有半點血痕。
可喉間卻仍似殘留著鐵銹般的腥氣,讓他下意識去摸脖子。觸到的卻不是預(yù)想中猙獰的勒痕,而是魏嬿婉曾親手簪進他皮肉時留下的那道疤。
他瞇了瞇眼,將翻涌的恨意壓入眼底,抬腳邁過朱漆門檻。
進忠抬腳進了養(yǎng)心殿,剛剛抬頭當(dāng)即就被龍榻前跪著個雙丫髻的小宮女吸引,杏色宮裙襯得腰肢不盈一握。
進忠目光一滯,那腰間懸著的分明是長春宮的腰牌。
魏嬿婉似有所感,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,那雙眼尾微垂、看似恭順的眸子他再熟悉不過,正是她算計帝王時慣用的眼神。
“……特賜皇后黃金千兩,云錦百匹,東珠十斛,和田玉器二十件……”皇帝虛弱的嗓音飄在殿中,進忠卻只盯著那抹倩影,連呼吸都放得極輕,生怕驚散了這場黃粱夢。
直到聽見“暫留養(yǎng)心殿侍疾”的旨意,他才機械地領(lǐng)命退出。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,那人果然跟了出來。
走在前面的進忠,唇角微微勾起,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浮現(xiàn),然而這笑意卻絲毫未達眼底,反而透著徹骨的陰冷。
他的手指下意識輕輕摩挲著袖口,指尖微微顫動,好似在拼命壓抑著內(nèi)心難以抑制的興奮與急切。
他能感覺到那道目光正如蛇信般舔過他的后頸,在腰間流連。這認知讓他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,連指節(jié)都興奮得微微發(fā)顫。
“令主兒,”他在心底將這稱呼碾碎了反復(fù)咀嚼,眼底翻涌著扭曲的狂喜,“這一世,咱們可得好好算這筆賬?!?/p>
宮墻夾道間細雨霏霏,青石板上映著兩道朦朧人影一前一后。
魏嬿婉忽然輕喚:“進忠公公?!蹦巧ひ羲平私先嵬瘢羞M忠腳步猛然頓住?;厥讜r,只見她眸中水光瀲滟,恰似前世那個將他魂魄都勾去的雨夜。
這一眼,讓他渾身血液都凝固了,靈魂深處傳來顫栗的回響。
“令主兒萬安?!彼硇卸Y,聲音卻比這夜雨還要冷。
雨絲順著傘沿滴落,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透明的簾幕。魏嬿婉上前一步,將手中的油紙傘微微傾斜,遮住了進忠頭頂?shù)奶炜铡?/p>
“進忠,上一世是我對不住你?!?/p>
進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疼痛卻壓不住心頭翻涌的恨意。他望著眼前傾斜的傘面,忽然想起那年他為她撐傘時,雨水蜿蜒如蛇般鉆進她雪白的頸項。
“令主兒折煞奴才了?!彼逼鹕頃r不著痕跡逼近,玄色靴尖幾乎觸及她裙擺,“奴才的命,向來都是攥在您手心里的玩物,對不住三個字,奴才當(dāng)不起?!?/p>
他低笑出聲,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在她臉上流連。從那雙含著淚光的眼眸,到挺翹的鼻尖,最后落在若隱若現(xiàn)的雪白頸項上。像是被燙到一般,他猛地別開視線。
魏嬿婉抬起手腕,露出一碧瑩瑩的翡翠鐲子。
進忠卻被那抹玉色勾住,一時挪不開眼。只見她腕骨纖細,肌膚細膩如初雪新荔,竟比那上等的羊脂玉還要剔透三分。
他喉間微動,卻只低低一笑,“這是何意?”話雖如此,眸光卻仍流連在那段雪腕上,久久未移。
“我尋了一件相似的,”她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雨聲淹沒,“但終究不如你送我的那只好?!?/p>
她輕輕觸摸他脖子上的傷痕,仰起的臉龐上淚光閃爍:“你恨極了我吧?”
進忠猛地偏頭避開那灼人的視線,卻又下意識扣住魏嬿婉手腕,力道大得仿佛要將那截玉骨捏碎。魏嬿婉倔強地仰著臉,任由雨水混著淚水在瓷白的臉上蜿蜒。
恨?他胸腔里翻涌的何止是恨!是蝕骨的怨毒,是百年難消的執(zhí)念,恨不能將她一寸寸碾碎在齒間,想將她揉進骨血里永生永世不放手!
“?!獧z測分析完成,宿主執(zhí)念:護魏嬿婉平安一生?!?/p>
機械音在腦海中響起的剎那,進忠瞳孔驟縮。掌心傳來她淚水的溫度,恍然又見前世永壽宮那夜,她倒在血泊里,氣若游絲地說:“進忠……若有來世……”
進忠喉結(jié)滾動間,忽然低笑出聲。原以為重生歸來是老天爺讓他討債,卻不想連這顆心都記得要向著她。
魏嬿婉連連逼近尋求答案,進忠顫抖著撫上她濕漉漉的臉頰,話音里帶著認命般的嘆息,“主子可知道,奴才怨過您,怪過您,唯獨從未恨過。”
雨聲轟鳴中,他望進她驚愕的眸子。真荒謬,即便被她親手送上黃泉路,臨終前想的竟是盼她余生安穩(wěn)。
嘴上說得再狠,心卻始終偏著她。哪怕重來千次萬次,只要對上這雙含淚的眼,他依舊會潰不成軍。
“令主兒?!彼鋈话砉蛳?,衣擺浸在泥水里,仰頭時露出前世慣用的笑意,“奴才只求您疼惜,等扶您坐上鳳位……”喉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哽咽,“再賜奴才一死也不遲?!?/p>
“胡說!我要你和我一起,”魏嬿婉一把攥住他冰涼的手腕,俯身逼近,“既然老天讓咱們重活一回,就該把這紫禁城攪個天翻地覆!”
雨水順著她精致的下頜滴落,濺在他眉間。進忠望著這個在暴雨中宛如凌霄花般艷烈綻放的女子,忽然覺得前塵種種皆可拋。
“我要你陪著我,至死方休。進忠,既然你來了,生生世世都別想逃?!?/p>
進忠抬起頭,看著在風(fēng)雨當(dāng)中盛放的凌霄花,不假思索道:“奴才愿意。”
求之不得啊,我的令主兒。
傘早不知滾落何處,冰涼的雨水灌進衣領(lǐng),他卻渾不在意。目光糾纏間,仿佛又回到那個雨夜,她對他說“公公求您疼我”。
原來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他始終是那個甘愿為她赴湯蹈火的小太監(jiān)。
就這一句話,夠他萬死不辭,肝腦涂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