養(yǎng)心殿內(nèi)龍涎香沉郁，卻掩不住苦澀的藥氣?；实刍璩僚P于龍榻，明黃寢衣半敞，臂上與脊背處盡是紅腫疥瘡，觸目驚心。
皇后坐于榻側(cè)，蘸了清涼藥膏，涂抹于弘歷患處，生怕驚擾他休息。魏嬿婉跪在一旁，為皇上擦汗。
殿外，太醫(yī)們壓低聲音討論著：“皇上這疥瘡來勢洶洶，若再拖延怕是不好了?！闭f完都憂心忡忡地搖頭。
魏嬿婉抬眼偷偷打量皇后?，?gòu)醚巯聮熘黠@的青黑，卻還是強打精神，不肯讓別人接手照顧皇上。
此時正是帝后情意回暖的良機，若皇后能得皇上憐惜，日后地位必然更穩(wěn)。
思及此，她輕聲道：“娘娘，您已三日未合眼了，不如讓奴婢替您守一會兒?待皇上醒了，奴婢立刻去請您?！?/p>
瑯?gòu)脫u搖頭，目光始終沒離開榻上的皇帝：“皇上病著，本宮怎能安心歇息?”
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，打破了殿內(nèi)凝重的氣氛。只見舒嬪跪在石階上重重叩首：“求皇后娘娘開恩！允臣妾侍奉皇上！”
如懿素衣簡釵立于一旁，“臣妾雖在禁足，但聞皇上病重，愿盡綿薄之力?！?/p>
魏嬿婉望見皇后攥緊帕子的手，心知她不悅。前世正是這場疥瘡風(fēng)波，讓舒嬪等人認(rèn)定皇后獨占圣寵而心生怨懟。
可出乎意料的是，瑯?gòu)悯久汲谅暤溃骸盎噬先镜氖钳懠?，兇險異常!一個個不顧自身安危，若是染上病癥，豈不讓本宮更加憂心?”
魏嬿婉聞言一怔，不禁抬眼看向皇后。宮中皆傳皇后是為獨占侍疾之功才阻攔嬪妃探視，豈料她竟只是擔(dān)心妃嬪的安危?
她心思微轉(zhuǎn)，輕輕拉住皇后衣袖低語：“娘娘息怒，兩位主子也是憂心皇上，不若讓她們輪流當(dāng)值，既顯娘娘寬仁，太醫(yī)院也多幾位幫手?！?/p>
目光悄悄掠過皇后額角的細汗，聲音更柔了幾分，“娘娘日夜操勞，也該稍作歇息才是?！?/p>
瑯?gòu)悯久?“可她們……”
“有奴婢在旁照應(yīng)，必不會出岔子?！?/p>
瑯?gòu)贸烈髌?，終是頷首應(yīng)允。魏嬿婉轉(zhuǎn)身之際，正撞見如懿未經(jīng)通報直入殿中，那探究的目光如刀子般掃來——這位嫻妃娘娘，怕是自以為窺見了什么隱秘。
連日來，瑯?gòu)靡虏唤鈳卦邶堥角?，眼底已熬出血絲。終究是血肉之軀，再強健的身子也經(jīng)不住這般操勞。她忽覺天旋地轉(zhuǎn)，身子一軟便向前栽去。
魏嬿婉一直留心著皇后，見狀一個箭步上前穩(wěn)穩(wěn)托住皇后臂膀，立刻喚來宮女?dāng)v扶皇后去偏殿歇息。
意歡與如懿雖留在養(yǎng)心殿，可二人皆是金尊玉貴的世家小姐，何曾做過伺候人的活計?
如懿心疼皇帝，執(zhí)意要替他擦藥，卻忘了摘下手上的護甲，指尖稍一用力，便聽得“噗”的幾聲輕響，竟生生戳破了幾處瘡，膿血滲出。
弘歷雖未睜眼，卻顯然不適。一旁的太醫(yī)見狀，連忙上前勸道：“娘娘千金之體，這等粗活還是交給奴才們吧，不如您去小廚房盯著煎藥?”
如懿面上一熱，自知添亂，只得訕訕退下。意歡立在原地，望著皇帝病容，心中酸楚難言。她癡戀多年，此刻見他形容枯槁，竟不敢細看，慌亂間順著太醫(yī)的話道：“本宮也去幫忙?！?/p>
養(yǎng)心殿內(nèi)眾人散去，唯余魏嬿婉一人，她低垂著眼睫，唇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，取來新調(diào)的藥膏細細涂抹。
弘歷在混沌中漸漸蘇醒。殿內(nèi)藥香浮動，混著若有似無的幽香。他視線朦朧，卻見床畔立著一道倩影。
燭光為少女的側(cè)顏鍍上暖色，她正專注地為他敷藥。黛眉輕蹙間，更添幾分動人姿態(tài)。纖纖玉指蘸著藥膏，每一次觸碰都似蜻蜓點水，卻引得他肌膚微顫，呼吸加重。
目光游移到上去，時隱時現(xiàn)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，腕間的翡翠鐲子隨著動作輕響，弘歷的目光不由追隨那抹翠色，心頭泛起異樣漣漪。
藥香清冽，混著少女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，似朝露沁人。她忽有所感，抬眸相望。燭光下，那雙眸子如秋水盈盈。
“青櫻……”弘歷心下一動，抓住她的手。
魏嬿婉慌忙伏跪于地，額頭抵著地上嗓音如清泉漱玉，“奴婢長春宮魏嬿婉，皇上恕罪?！?/p>
弘歷目光漸漸清明，認(rèn)出了眼前人：“是你啊，”他想起那日在擷芳殿中她救永璉時的果決，記起她是皇后身邊的貼身宮女，“皇后何在?”
“回皇上，娘娘連日守在龍榻前，衣不解帶地照料圣體。前日因憂思過度，終是支撐不住暈厥過去?！?/p>
“什么?”弘歷緊緊抓住床沿撐起身，少年夫妻的情分終究不同，他眼底掠過關(guān)心，嗓音暗啞：“她可有大礙?”
魏嬿婉這才微微抬眼，燭光映在她溫婉的面容上：“皇上放心，太醫(yī)診過脈說是勞神過度，需靜養(yǎng)調(diào)理。娘娘此刻正在偏殿歇息，奴婢這就去請——”
“來人?！焙霘v微微抬起手，雖氣力未復(fù)，帝王威儀卻分毫不減。
寢宮外，李玉正陪著如懿煎藥。忽聞圣上傳喚，一個年輕太監(jiān)輕巧地閃身進來。幾乎不發(fā)出任何聲響，活似一只靈巧的貓兒，到了御前，立刻躬身行禮：“奴才在，請皇上吩咐?！?/p>
弘歷目光沉沉地落在跪伏的魏嬿婉身上，卻未曾留意一旁太監(jiān)神色有異。
作思忖，帝王威嚴(yán)的聲音在殿內(nèi)響起：“皇后為朕日夜操勞，以致鳳體欠安，朕心難安。著賜皇后黃金千兩、云錦百匹、南海明珠十斛、和田玉器二十件，以慰其賢德。太醫(yī)院須當(dāng)盡心調(diào)理，務(wù)必要讓皇后早日康復(fù)?！?/p>
門口侍立的太監(jiān)聞言，連忙躬身，“奴才即刻去辦?！闭f罷倒退著退出殿外，直到轉(zhuǎn)過屏風(fēng)才敢轉(zhuǎn)身，腳步匆匆地趕去傳旨，生怕耽擱了半分。
魏嬿婉隨著眾人退出殿外，低垂的眼睫掩住眸中暗涌。她的目光如影隨形地追著前方那道身影，
那人轉(zhuǎn)身時腰身微折的弧度，袍角拂過門檻的軌跡，都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。
是他……這次絕不會錯！
指甲深深掐進掌心，她卻恍若未覺。 眼前這個進忠，步履間自帶一股從容氣度，靛青太監(jiān)服穿在他身上，竟風(fēng)骨天成。這般儀態(tài)，豈是尋常太監(jiān)能有的？
她忽然想起先前那個對她視若無睹的進忠，與眼前之人判若云泥。一個念頭如閃電劈開迷霧：
“你也來了。”
魏嬿婉眸色漸深，面上依舊恭順，眼底卻暗潮翻涌。目光如影隨形地追著那道背影，好似稍疏忽，他便會從自己的世界徹底消失。
“進忠?！?/p>
她在心底反復(fù)默念著，心跳加快，不知是興奮還是壓抑，“你逃不掉的?！?/p>
突然天上開始下起了大雨，電光再次劃過天際，驚雷轟然作響，好似要將這壓抑的蒼穹炸裂。
她跟著進忠穿過走廊，雨水順著檐角砸在地上，濺起的雨水洇透了裙角，傘在風(fēng)里搖晃。
雨簾深處，一道修長身影靜立如松。進忠竟未撐傘，任由滂沱大雨澆透全身，衣料緊貼著腰線，隱約可見勁瘦肌理。
水珠順著他凌厲的下頜滾落，途經(jīng)脖頸時微微一頓，似情人纏綿的吻痕。
“進忠公公?！彼犚娮约旱穆曇魩е澏?，指尖掐進掌心。
男子緩緩轉(zhuǎn)頭，濕透的鴉發(fā)黏在頸側(cè)更襯得面容瓷白如鬼魅，偏那雙眼黑得驚人，像是淬了毒的墨玉，
“令主兒萬安?！彼蝗恍卸Y，姿態(tài)優(yōu)雅如折柳，膝蓋卻沒入積水。
他抬手將貼在頸側(cè)的濕發(fā)撥開，露出脖頸一道淡粉色疤痕，那是她前世親手用金簪留下的。
魏嬿婉呼吸一滯，忽然記起前世他臨死時的模樣，染血的手指纏著她一縷青絲，喉間插著她的金簪，卻還要用氣音笑道：“令主兒，您可真狠心?！?/p>
溫?zé)岬难獮R在她臉上，此后無數(shù)個深夜，她總在夢里看見他帶著這道傷，從后面抱住她，一遍遍說著：“奴才好疼?！?/p>
驚雷再起，照亮他蒼白的臉。進忠忽然起身，接住她搖搖欲墜的傘柄，冰涼的手若有似無擦過她手背：“雨大，當(dāng)心著涼?！甭曇舻蛦?，像毒蛇游過耳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