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叫陳決,我的腦袋里有個錄音筆?!?/p>
它…他稱呼自己為“陳聞”,是經(jīng)歷過終焉后的我。
命運(yùn)?不,是“我”指引了我去完成這些事。一切都是計劃的一部分,我只是還沒看到他或者說是“我”落下的棋。
我還未知曉事情的一切,但現(xiàn)在我要開始行動了。
因?yàn)?,我眼前那片漆黑越來越近了?/p>
鐵拳陳七,在這片喚作清河鎮(zhèn)的窮鄉(xiāng)僻嶺,已經(jīng)扎根很多年了。他是此地唯一愿意落腳開館授徒的武師。
鎮(zhèn)民們提起“七爺”和他那間門庭冷落的武館,交頭接耳間總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與疏離。
傳聞像山澗的霧氣一樣彌漫:說他是從州府那邊頂頂威風(fēng)的大武館里被驅(qū)逐出來的,至于緣由,有人猜是犯了忌諱,有人傳是下手太狠遭了忌憚,更玄乎的,則壓低聲音嘀咕他沾著些不干凈的東西。
這些流言蜚語,連同他那身終年不變的灰布褂子、沉默寡言的性子,以及那把似乎永遠(yuǎn)也擦不亮的鐵劍,共同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(wǎng),將他與這個閉塞的小鎮(zhèn)既緊密地捆綁在一起,又清晰地隔離開來。
多數(shù)時候,守拙武館那兩扇沉重的木門都半掩著,透出里面經(jīng)年累月積攢下的、混合著汗味、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,仿佛一頭蟄伏在鎮(zhèn)子邊緣的、疲憊而沉默的巨獸。
婦人局促不安地拽著林蟬,對著堂內(nèi)的陳七深深一鞠躬,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和哀求:“七爺,求您行行好,收下這丫頭吧!她爹走得早,家里實(shí)在揭不開鍋了……她、她眼睛是不好,可耳朵靈得很,手腳也勤快,能給您掃地、燒水、打下手……”
陳七擦拭劍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,眼皮都沒抬一下。他的目光似乎只專注于劍身上那一道細(xì)微的劃痕。堂內(nèi)只有婦人懇求的聲音和檐外淅淅瀝瀝的雨聲。
林蟬卻在這片寂靜中,捕捉到了更多。她“聽”到那個男人心臟的跳動,緩慢、有力,像某種沉重巨獸的呼吸,帶著一種歷經(jīng)滄桑的疲憊,卻又蘊(yùn)含著難以想象的堅韌內(nèi)核。她還“聽”到一種極其微弱、如同金屬在極遠(yuǎn)處嗡鳴的震顫,似乎源自男人本身,與那把普通的鐵劍無關(guān)。
“眼睛不好,學(xué)什么拳?” 陳七終于開口,聲音不高,帶著南方特有的溫吞腔調(diào),卻像一塊冰投入火中,瞬間壓下了婦人的絮叨。他放下布,將鐵劍橫置于膝上,這才抬起眼。他的目光掠過婦人,最終落在林蟬身上。那目光平靜無波,像在審視一件器物。
婦人一滯,急道:“不指望她能學(xué)成什么樣,只求您給口飯吃,有個遮風(fēng)擋雨的地方……”
“武館不是善堂?!?陳七打斷她,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。他站起身,動作間帶著一種奇異的流暢感,仿佛每一個關(guān)節(jié)都精確地嵌合著。他走到林蟬面前,離得很近。
林蟬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。不是因?yàn)楹ε履悄:纳碛?,而是因?yàn)殡S著男人的靠近,她“聽”到的聲音驟然放大了!那種深沉的“寂靜”感更強(qiáng)烈了,如同實(shí)質(zhì)般包裹過來,幾乎要將她感知世界的“聲音之網(wǎng)”強(qiáng)行壓碎。同時,一股極其微弱、卻帶著奇異穿透力的“氣息”鉆入她的鼻腔——不是汗味,也不是塵土味,而是一種……如同陳年古籍混合著雨后森林深處腐朽根莖的味道,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、極淡的鐵銹腥氣。
“看著我?!?陳七說。
林蟬努力地“聚焦”,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努力地對著聲音來源的方向,睫毛微微顫動。
陳七伸出右手,動作不快。他的手指修長,骨節(jié)分明,指腹和虎口處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老繭,是長期握持武器的痕跡。這手看起來很普通,但林蟬卻在那手抬起的瞬間,“聽”到一種極其細(xì)微的、仿佛無數(shù)細(xì)沙在密閉容器中摩擦滾動的奇異聲響。
他沒有去碰林蟬的眼睛,而是在她面前攤開手掌,掌心向上:“手給我?!?/p>
婦人緊張地看著。林蟬遲疑了一下,憑著聲音的指引,慢慢將自己的小手,放入了那只粗糙寬大的掌心。觸感冰涼而堅硬,像握住了河邊一塊被水流沖刷了千萬年的石頭。
陳七的手指輕輕搭上林蟬的手腕脈搏處。他的指腹溫?zé)幔Φ绤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感。林蟬感覺一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流順著脈搏滲入,在她體內(nèi)極其輕微地游走了一圈。這不是內(nèi)力,更像是一種純粹的、高度凝聚的“探知”。瞬間,林蟬感覺自己所有的“聲音”感知都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蕩起一圈漣漪,清晰得讓她心頭發(fā)慌。
“根骨平平?!?陳七松開手,下了結(jié)論,語氣依舊平淡。
婦人臉上露出絕望。
“不過……” 陳七話鋒一轉(zhuǎn),目光再次落在林蟬努力“聚焦”的臉上,“耳朵確實(shí)靈。心性……還算沉靜?!?他頓了頓,似乎在斟酌詞句,“收下可以,只做雜役。管飯,住柴房。規(guī)矩要守,手腳要干凈。學(xué)拳……看她造化?!?/p>
婦人如蒙大赦,連連道謝,幾乎要跪下。她匆匆交代了林蟬幾句,便千恩萬謝地離開了,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。
武館正堂只剩下陳七和林蟬。雨聲似乎更大了。
陳七沒再看她,轉(zhuǎn)身走回太師椅坐下,重新拿起那塊布擦拭鐵劍,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他指了指墻角一個破舊的木桶和抹布:“先把地上的水漬擦了。記住,武館的規(guī)矩第一條:不該聽的,當(dāng)聾子;不該看的,當(dāng)瞎子;不該問的,當(dāng)啞巴?!?他的聲音不高,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青石板上。
林蟬站在原地,胸口微微起伏。她“聽”著那沙沙的擦劍聲,感受著空氣中彌漫的沉滯“寂靜”和那股奇異的陳舊氣息。剛才手腕被觸碰時那種靈魂被“窺探”的悸動感還未完全消散。她慢慢摸索著走到墻角,拿起冰冷的木桶和抹布,蹲下身,開始用力擦拭著門檻附近被雨水洇濕的地面。指尖傳來的冰冷和粗糙感,讓她混亂的心緒稍稍安定。
她看不見,但清晰地“聽”著堂內(nèi)那個男人。他的存在本身,就像一個巨大的、沉默的謎團(tuán),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古老與疲憊感。這感覺,比她聽過的所有風(fēng)雨雷電、市井喧嘩都要沉重百倍。她知道,從踏入這個門檻開始,她的世界,徹底不一樣了。
陳七的目光看似專注在劍上,眼角的余光卻掃過那個瘦小的、認(rèn)真擦拭地面的身影。他擦劍的動作極其穩(wěn)定,一絲不茍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在觸碰到女孩脈搏的瞬間,他沉寂如死水般的精神力深處,似乎被投入了一顆極其微小的石子,蕩起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。
這漣漪并非源于力量,而是源于一種……極其罕見的精神力“純凈度”和與聲音共鳴的特殊“頻率”。一個念頭在他經(jīng)歷了無數(shù)次輪回、早已冰封的心湖底層閃過:
盲于目,而心聽萬象……此等精神特質(zhì),倒是萬中無一?;蛟S……
他繼續(xù)擦拭著劍,將那瞬間的念頭與所有洶涌的過往一同,深深壓回那片由時間和靈魂構(gòu)筑的、寂靜的深淵之下。